第8章 统战之战(二)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488 字 6天前

一百零四年的基业,从罗芳伯“公天下,推首领”的理想,到如今,只换来一个甲必丹的虚衔。

面对华人总会,他委屈求全,面对李鸿章,他唯唯诺诺,大清不管这片自作多情的化外之地,那就打吧,至少那个陈九,还愿意保留兰芳这块牌子。

刘阿生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种极度悲怆的、牙齿摩擦的笑声。

他缓缓地,转过身。

面对着台阶下,那数千双等待他的眼睛。

“兰芳的……兄弟们。”

第二声,更加悲怆。

“兰芳的兄弟们!”

“我,刘阿生,兰芳大总制第十三代总长。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以总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和你们一样,从广东、福建,漂洋过海,九死一生,来到这片土地的客家子弟的身份,和你们一起!”

“一百零四年了。”刘阿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一百零四年!不是一百零四天!”

“还记得我们的阿公,是为什么,要离开大清,离开我们的故土吗?”

他没有等回答,他自己回答:

“因为在那片土地上,我们是客,我们是流民!我们被当官的欺压,被本地人排挤!我们辛辛苦苦开一寸荒地,他们就来收租!我们好不容易赚几个铜板,他们就来孝敬!我们活得,不如人家的一条狗!”

“所以,我们的祖辈,罗芳伯公,带着一百多个兄弟,坐着红头船,拜着妈祖,闯过了黑水沟,来到了这个蛮荒之地!”

“来的时候,这里有什么?”

“这里只有瘴气!只有毒蛇!只有饿着肚子的土人!是我们的祖辈,拿着一把柴刀,一柄矿锄,从这片原始雨林里,一刀一刀,一锄一锄,硬生生开辟出了东万律!开辟出了纳土纳!开辟出了我们脚下这片,可以让我们华人昂首挺胸站着的土地!”

“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我们修路,我们开矿,我们种地!我们和本地的苏丹结盟,我们帮他们平息叛乱。我们和达雅人歃血为盟,我们教他们耕种,他们称我们为大哥!”

“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叫它公司!”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这个词在他口中,重若千钧。

“但我们的公司,不是为了哪一个姓氏,哪一个老板赚钱!罗芳伯公立下规矩,我们的首领,叫大唐总长!这个总长,不是父传子,不是兄传弟!是我们所有兄弟,公推出来的!”

“这是什么?这是天下为公!这就是我们唐人丢了百年的大义!”

“一百零四年来,我们有十二位总长,算上我刘阿生,十三个!我们没有皇宫,我们没有太监,我们没有万岁爷!我们总厅的账本,人人可以查!我们总长的子孙,一样要下矿,一样要拿命去拼!”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一些老矿工,他们的祖父或许就曾是跟随罗芳伯的第一代人,开始低声啜泣。

公推总领,天下为公,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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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啊,兄弟们!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

“你们脚下这片广场的地面,每一寸下面,都埋着我们兄弟的骨头!我们和红毛(荷兰人)打过,我们和土人打过,我们和背信弃义的马来海盗打过!”

“我们赢过!我们也输过!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跪过!”

小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

“但是今天!”

“今天!那些红毛,那些荷兰人,他们想让我们跪下!”

“荷兰人逼我们签的《邦戛条约》,上面沾着大港公司三百条人命的血!咸丰四年(1854),他们血洗蒙特拉度,黄金被抢、妇孺被掳,盟兄弟的头颅挂在荷兰炮艇的桅杆上——这血仇,你们忘了吗?!”

“红毛鬼称我们为非法武装,说我们的稻田、金矿、锡矿皆属荷兰东印度公司财产!他们烧了新埔头的谷仓,抢走我们最后一船稻米,连孩子都不放过!”

“他们说,我们这些人,是寄居者!他们说,这片土地,是他们荷兰皇帝的!不是我们的!”

“清廷不敢帮我们,但天下汉人血脉未冷!陈先生说南疆孤忠,可昭日月——今日我们不为大清而战,为南疆汉民的脊梁而战,要为罗芳伯刻在总厅牌匾上的四个字而战:继绝存亡!”

“荷军的枪对准东万律,但咱们的砍刀劈过婆罗洲的莽林!兰芳一百零四年的基业,可以战火烧尽,不可跪着苟活!

若我战死,便把我埋进红泥里,坟头朝北——让我望着梅州老家的方向,告诉子孙后代,南洋,曾有华人挺直脊梁立国,最后一人倒下时,仍不肯跪!”

“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活了五代人!五代人啊!我们的阿公,我们的阿爸,都埋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是寄居者!他们才是强盗!”

“他们逼我签《甲必丹任命书》时,说服从者可保平安——可这三十年,我刘耀南低头弯腰,换来了什么?

是咱们的兄弟被吊死在胡椒园,是咱们的盐路被截断,是婆罗洲的天地再容不下一句客家山歌!”

“从今日起,兰芳再无退路!保卫先祖开垦的土地,保卫咱们自己的祠堂,保卫我汉家江山!”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台下八百新军齐声怒吼,声震林木。

他们的祖辈,正是在持续三十年的战争中被荷兰人与马来苏丹联手剿杀,几乎灭族。对于荷夷二字,他们有着深入骨髓的仇恨。

昌叔猛地拔出腰间的刀,直指南方。

“兰芳南征军,出发!”

兰芳大总制的旗帜猎猎作响,映照着刘阿生的决心。

昌叔承认自己小看了这个大唐总长,这个老人从来没有一日放弃过拯救兰芳的决心,只是突然警醒,见过李鸿章之后,那份依靠大清的幻想破灭,那份骨子里的强硬一点一点展露。

此行,非为调停,非为示威。

此行,即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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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南下十日,抵达了巴里托河中游的重镇奔。

这里已是兰芳势力的最南端,再往南,便是荷兰人宣称的“马辰保护地”和达雅族纵横的无尽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