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风起云涌1880(九)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364 字 13天前

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

耶鲁学院。

距离查珀尔街不远的一间公寓里,是一片酒酣耳热。

这里是几个留美幼童中年纪较长、已升入大学的学生们私下租住的“据点”。此刻,房间里挤满了年轻的东方面孔。

他们大多穿着衬衫或者马甲,粗花呢夹克或者西服,头发也剪成了时髦的西式短发,面容也开朗外放许多。

如今,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是“中华创始之举”中,被连根拔起、移植到这片新大陆的种子。

今晚的聚会,名义上是为庆祝耶鲁大学在几周前的划船赛中战胜了哈佛——这群中国学生为此而激动不已,仿佛自己也是胜利者的一员。

全美的大学里,耶鲁因为前几个,尤其是容闳的原因,对中国留学生最为开放,留美幼童也绝大部分考入了耶鲁读书,少部分去了麻省理工、伦斯勒理工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等等,

哈佛大学就只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同胞,默契地在比赛中被他们“视而不见”。

“来!为耶鲁!也为我们自己!”

陈明举起啤酒杯,他脸颊通红,显得尤为兴奋。

作为陈九收下的义弟,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大学生活,是棒球队的活跃分子,也是这类聚会的当然组织者。

如今他褪去年少时那些瑟缩,逐渐开朗,似乎总能把烦恼抛在脑后。

“阿明...等等,”

梁敦彦放下了酒杯。

“你们难道没看上周的《纽约时报》吗?”

“又在说Chinese Question?”

一个学生不屑地哼了一声,“让他们说去!我们又不是那些苦力。”

“这跟是不是苦力无关,”

唐绍仪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剪报,平铺在桌上。

“已经确定了,美国要派遣特使安吉尔前往北京。修改蒲安臣条约,限制和禁止华工入境。”

“《蒲安臣条约》(Burlingame Treaty)才过去几年?他们亲口承诺的‘两国人民可任意来往、游历、贸易、久居’,就这么作废了?”

“因为我们打输了,他们打赢了。”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阿福正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成熟了很多,面容轮廓比几年前更加坚毅。

比起更加开朗,显露出几分“大家长”气质的陈明,他这个之前很爱笑,胆子也比较小的少年如今却愈加沉默寡言,

“阿福说的没错,”梁敦彦苦笑一声,“美国人从来没欢迎过我们,他们只是需要劳工,但他们不需要时,就会一脚踢开。这股排华的浪潮,从加利福尼亚,一路烧到了华盛顿的国会山。我们这区区百十号学生,在他们眼里,跟那些苦力不会有任何区别。”

“因为我们都是华人….”

“可我们确确实实是不同的!”

詹天佑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紧握着拳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金山梦,不是为了赚钱回家,不是为了留在美国,是为了学习他们的’格致’之学!是为了造出他们的火车、他们的铁桥、他们的铁甲舰!是为了让美国人不小瞧我们!”

梁敦彦反问,“天佑,你忘了西点军校和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是怎么拒绝我们的吗?美国政府明确回复,’并无相应法律接纳外国学生’!他们早就想的很清楚,是你还不明白,美国人可以教会你一些知识,一些原理,是为了让你认同他们的文明,反过来背叛自己的君主!”

“他们更不会把强国的刀子送给你!”

这番话,刺中了所有人的痛处。

“这还不是最糟的。”唐绍仪接过了话头,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阿福和陈明。

“诸位,我们真正的危机,来自内部。”

“你是说……吴子登大人?”

“然也。”唐绍仪压低了声音,“陈兰彬公使本就对我们西化不满,现在新来的这位吴监督,更是变本加厉。我听说,他在哈特福德的肄业局里,强令公学的学生必须早晚叩拜孔子牌位,严格检查辫子,甚至……他已经向总理衙门上了折子,痛陈我们这些上了大学的‘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同于流俗,迹近郊野’!”

“他敢!”陈明大怒。

“他不仅敢,而且朝廷信了。”唐绍仪的语气充满了疲惫,“我从华盛顿公使馆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总理衙门正在审议吴子登的奏折。”

“什么奏折?”

“奏请……将出洋学生,一律调回。”

这个词,在小小的公寓里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召回?现在?”詹天佑脸色煞白,“我的铁路课程才上到一半!”

“不可能!”有人喊道,“我们在这里待了八年!八年!从孩童到青年!他们怎么能说撤就撤?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物件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第一批的年长学生颤抖着问,“朝廷真的下了谕旨,我们……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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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如何?”

陈明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当然是抗争!联名上书!我们去找波特校长!波特校长一向支持我们!他可以向清廷施压!”

“施压?”唐绍仪苦笑,“阿明,不要忘了,你是自由身,我们都是被送出洋的,我们的吃喝用度,学费都是朝廷给的,我等一身学识某种程度上是恩赐!耶鲁的校长,能够得着紫禁城里的太后吗?这是圣旨!”

“那……那我们就逃!”另一个学生激动地喊道,“我们不回去!美国这么大,我们留下来,自己打工,自己挣钱读书!”

“逃?”梁敦彦摇了摇头,“你逃了,你的家人呢?我们在出洋前,父母都按了‘文书’,签了契约。朝廷若怪罪下来,抄家流放,你我又当如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一个学生急得团团转,“难道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回去干什么?继续穿长袍,磕头,读那些子曰诗云吗?我宁可死在这里!”

“够了!”

阿福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站直了身体,离开了窗户,走到了灯光下。

“你们都冷静点。”

阿福的目光扫过他们,“你们从被选中的那一天起,就是朝廷的财产,不要以为美国人会同情,他们一定也对咱们抱有警惕。”

“阿福哥!你……”

陈明没想到阿福会说出这几句丧气话。

“我只是在说实话。”阿福平静地看着他,“你们在讨论是抗争还是服从。但这有意义吗?决定权,从来就不在我们手里。”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詹天佑不甘心地问。

“不,”阿福摇了摇头,“我们该做的,是准备好——无论哪种结果到来。”

“都要有直面它的勇气,和用这些年学到的知识改变自身困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