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吹了吹枪口的硝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吐出几个字:
“老子在鱼寮是管杀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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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昌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广州邹叔那间熟悉的茶楼,他身上风尘仆仆的疲惫感几乎要凝结成块,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
邹叔挥手示意虾仔给阿昌倒茶,他打量着阿昌,缓缓道:“一路辛苦晒。鹰愁涧嗰单嘢,老鬼返来都讲咗,真系凶险。他话,如果不是昌叔你们啲洋枪,我这几个兄弟,怕是一个都冇得返。”
“碰上了几个不长眼的毛贼,料理了。”阿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下一批货,估摸着船月底能到港。还是鱼盐。”
“好!”邹叔眼中精光一闪。这“鱼盐”生意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利润丰厚,风险可控,已经成了他一条重要的财源。但他知道,阿昌今天来,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个。
“唔使唞啦。”阿昌放下茶杯,抬起头,直视着邹叔,“我有件新事,想同你倾下。”
“哦?”邹叔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倾听的神色。
“本来该回金山了,但我想在广州多待上一两个月。想设个点,招人。”
“招人?”邹叔的眼神瞬间变得深沉,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敲击着红木椅的扶手。这两个字,让他立刻警惕起来。
“招去金山的人。”
虾仔倒茶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溢出都未发觉。
“昌叔,你该知道,呢行招工,在广州城,我们叫他做卖猪仔。里面啲水,比珠江暗流仲要深,仲要黑。”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官府明面禁,暗地里,从总督衙门到街边巡捕,边个唔等着开饭食肉?城里最大嗰几间猪仔馆,背后企的系乜谁,你心唔心知?这件事可唔系我们贩‘鱼盐’,仲可以扮‘鱼获’走得甩。呢个系老虎口里抢食,会死得人?。”
邹叔的犹豫是实实在在的。
他是个精明的人,不是鲁莽的赌徒。
他的私盐生意,同样也要上供的。
贸然插足“猪仔”贸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昌这个外来者,想插手这块最血腥的肥肉,无异于引火烧身。
阿昌看出了他的顾虑,冷笑一声:“我不是人牙佬!我唔会做那些落蒙汗药、绑人上船的衰嘢!”
“我招的,系清清楚楚知唔知去金山有几凶险的人!我会同他讲明讲透:金山唔系遍地是金!白鬼当你系牲口,监工条鞭仲毒过毒蛇!但我们有自己地头,有鱼寮,有兄弟,有枪!想活命,就要靠自己条颈够硬!呢啲,我都会一条条同每个来的人讲清楚!我招的,唔系呃返来的猪仔,系明知前面系刀山火海,但在这里实在捱唔落去,宁愿博条命去搏翻条生路的好汉!”
邹叔沉默了。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呷着,眼神在蒸腾的水汽后变幻不定。
阿昌的话,野蛮,直接,却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真诚。
他开始飞速地权衡利弊。
风险,是巨大的。挑战“猪仔馆”的规矩,必然会引来血腥报复。官府那边,打点的银子更是个无底洞。
细细分析,却又是个机遇。
利润丰厚的“鱼盐”生意,其命脉就掌握在阿昌手里。
阿昌和他嘴里的“华人鱼寮”,才是货源的保证。
如果阿昌翻脸,或者在金山出了事,他这条财路立刻就断了。所以,帮阿昌,就是稳固自己的财源。
他要招人去金山,这恰恰给了自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派自己的人过去!
如果阿昌的“华人鱼寮”真如他所说,有地盘有武装,那他完全可以挑选一批最心腹的兄弟,跟着船过去。
这些人,既可以作为监工,监督生产,扩大规模。
也可以作为他邹某人安插在金山的势力延伸。如此一来,他就不再是一个被动的买家,而是成了这个跨洋生意的“股东”!
一旦他能部分控制金山的货源,他就不必再局限于广州一城。
福建、浙江……整个东南沿海的私盐市场,都可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从一个城市的地下生意,扩大到了整个区域!
这个前景,让他的心脏都开始剧烈跳动。
再者说,帮阿昌在广州城南找个地方,摆平几个小麻烦,对他邹叔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投资”,去赌一个可能垄断南方私盐市场的未来,这笔买卖,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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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邹叔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站起身,在密室里踱了两步,脸上露出了决断的笑容。
“昌叔!有胆识!有牙力!你呢个唔系招工,直情系招兵!招敢死队!”
他走到阿昌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呢单嘢,我帮你!仲要,要做得干净!地方,我帮你揾,就在城南,够静,唔起眼。规矩,就照你讲的办!将金山的凶险,一五一十讲清楚!来的,都系甘心搏命的好佬!至于城里嗰啲猪仔馆……”
邹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们够胆伸手,你就放开手脚斩爪!我出面同他们倾!呢个广州城,其他的不多,走投无路、敢拿命换钱的烂命仔,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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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广州城南,一处远离繁华主街的破败院落悄然挂起了牌子。没有堂皇的匾额,没有招摇的幌子,只在紧闭的院门旁,用半新不旧的红纸贴了张告示,字迹粗犷有力:
“招工金山。活重,险大,命搏。工钱当面讲清。怕死者勿来。”
消息偷偷在城南的苦力码头、破败寮屋、阴暗的贫民窟里蔓延开来。
没有华丽的宣传,只有口耳相传中那个带着传奇色彩的“金山昌叔”的名字,和他那番冷酷却真实得让人心颤的“招工宣言”。
“听讲未啊?城南有处地方招人去金山!唔系猪仔馆!”
“金山昌叔?系咪就系嗰个带火枪、将山匪杀清光的狠人?”
“他话,去金山凶险得很!招工过去唔系海上捉鱼,就系去洗衣铺当伙计,要小心啲鬼佬,仲随时要拎刀搏命,但工钱俾得足!”
“去唔去?我阿妈病到就快唔得,再冇钱买药就…”
“叼!留这里都系饿死!不如去搏一铺!万一有命翻来呢?”
破败的院门外,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人影。
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青年,
有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在本地混不下去。
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少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和饥饿感。
他们或蹲或站,警惕地打量着紧闭的院门和周围的环境,低声交谈着,
院门被人缓缓推开。
进来的人大约七八个。
他们被捕鲸厂的汉子引导着,在阿昌面前站定。
阿昌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年轻却又被生活折磨得沧桑的脸庞。
每一张脸,都像是过去的自己,都映照着那些死在古巴、死在旧金山的兄弟们的影子。
他向前踏出一步,踩碎了地上的一片枯叶,发出清晰的碎裂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阿昌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点,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金山——!”
他目光扫过,像鞭子抽打
“白鬼的鞭!监工的棍!矿山的石!海里的浪!样样要你命!”
紧接着,他踏前两步,
“留在呢度!衙门的刀!地主的租!鸦片的烟枪!做饿死鬼!一样要你命!”
他指着众人,又狠狠指回自己鼻子:“横掂都系死!有种的,就跟老子去金山!博呢条烂命,去换你老豆老母、老婆仔女活命的钱!”
最后,他像头择人而噬的猛虎,从牙缝里挤出:“敢唔敢?!一句话!放屁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