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下,一对老得不成人样的夫妇蜷缩在土炕上。
老头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浑浊的痰液挂在花白的胡须上。老妪眼神浑浊,茫然地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阿伯,阿婶,”阿昌喉咙有些发紧,他尽量放柔了声音,但常年粗粝的嗓音依旧显得生硬,“我系阿昌,金山返来的…阿吉…阿吉他…托我返来睇下二老。”
“阿…吉?”老妪的嘴唇哆嗦着,重复着这个仿佛来自前世的模糊名字。
老头止住了咳嗽,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阿昌脸上,眼里甚至有一丝恐惧。
阿昌解开褡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里面是几十块银元和铜钱。他把袋子轻轻放在炕沿上。
“阿吉…在金山那边…好挂住屋企。他…他做事好勤力,少食俭用,攒埋这些…托我一定带返来俾二老…”
阿昌艰难地编织着谎言,“他…他系…系做事那阵唔小心…跌倒了…捱唔住…”
他终究没说出“逃亡而死”或者“被监工打死”这些更接近真相的词。
老妪伸出手,颤巍巍地摸向钱袋,指尖碰到冰冷的银元,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没有哭,只是喉咙里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老头盯着钱袋,看了许久,又抬眼看看阿昌,那麻木的眼神里终于裂开一道缝,涌出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淌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身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阿昌站在那里,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银元的冰冷触感。
这沉甸甸的“义气”,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屋,身后是老头永不停歇般的呛咳声。
骡车继续前行,沿着官道,折向东北,朝着福建的方向。路越走越崎岖,山岭渐多,景象也愈发触目惊心。
驿道旁,常能看到倒毙在路边的瘦骨嶙峋的尸体,无人收殓,被野狗或乌鸦啄食。
偶尔路过稍大些的市镇,穿着破旧号衣、歪戴着帽子的衙役兵丁随处可见。
他们像一群群饥饿的蝗虫,随意地拦下路人商贩,巧立名目地勒索“厘金”、“捐税”、“孝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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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窒息的是无处不在的鸦片烟毒。
几乎每个稍具规模的村落,都有一两间或明或暗的烟馆。
门帘低垂,里面烟雾缭绕。
门口台阶上,常瘫坐着些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烟鬼,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一次在粤东一个叫“松口”的圩镇打尖,阿昌亲眼看见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人,为了最后一口烟泡,当街卖掉了自己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儿。
买主是个穿着绸衫、满面油光的胖子,丢下几串铜钱,像拎小鸡一样把那哭喊的孩子拖走。周围的看客麻木地围观着,甚至有人低声议论着价钱是否公道。
这幅凋敝、绝望、被鸦片和苛政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帝国肌理,像日夜不停地锉磨着阿昌的记忆和神经。
他记忆中那个虽然也有苦难、但尚存生机的故乡,在眼前这片灰败死寂的土地面前,彻底碎裂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像当年的他和他的兄弟们一样,明知是九死一生,也要挤上那臭气熏天的“大眼鸡”船,去搏那渺茫的“金山梦”。
因为留在这里,只有一条缓慢腐烂的死路。
进入闽粤交界的连绵山区,路更加难行。
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只有崎岖的官道在峭壁和深谷间蜿蜒。
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老鬼和铁头都绷紧了神经,手不离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崖。
这里历来是三不管地带,土匪、溃兵、亡命徒啸聚山林,杀人越货如同家常便饭。
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个险要隘口,骡车正沿着紧贴峭壁的狭窄道路缓慢通行时,前方山坡的密林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唿哨!
“抄家伙!有埋伏!”
老鬼一声暴喝,反应快得惊人。他混迹江湖几十年,听这唿哨声就知道是碰上了硬茬子。他瞬间从骡车底板下抽出一柄厚背砍刀。
铁头更是二话不说,从腰间拔出两柄短斧,护在车前。虾仔也抽出随身的兵器,将骡车和阿昌等人护在后面。
几乎在唿哨声落下的同时,两侧山坡的乱石和树丛后跳出了十几条身影,一个个衣衫褴褛、面目凶狠,手里挥舞着长刀、梭镖,为首的两人肩上,还扛着两杆锈迹斑斑、但黑洞洞的枪口依旧瘆人的老旧鸟铳!
老鬼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虽平日里在广州城打架斗殴是好手,但面对有火器的悍匪,还是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握紧刀柄,手心已满是冷汗,冲着土匪喊道:“各位大佬,我们系广州邹叔的人!俾个面,日后江湖好相见!”
“邹你老母个头!”独眼龙啐了一口,“理得你天王老子,今日都要同老子留低啲嘢!”
他把手一挥,那两杆鸟铳立刻就举起瞄准。
虾仔的脸已经吓得有些发白,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见过鸟铳开火,那声巨响和喷出的铁砂,近距离内挨一下,神仙也难救!
就在这剑拔弩张,老鬼准备开口再拖延一下时间、寻找破绽的瞬间——
“动手。”
阿昌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在说“喝茶”。
这两个字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他身后的那十几个一直沉默寡言、如同木桩般的“金山客”,动了!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
几乎就在阿昌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从腰间拔出了一种老鬼他们鲜少见过的、短小精悍的火器!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密集、短促、如同爆竹炸裂般的枪声,彻底撕碎了山林的寂静!
这枪声与鸟铳那沉闷拖沓的巨响完全不同,清脆、利落、致命!
老鬼和铁头彻底僵住了。
他们甚至没看清那些金山客是如何瞄准的,只见对面山坡上的土匪就像被无形的镰刀扫过的麦子,一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血花在空中爆开,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发出就被下一声枪响覆盖。那个嚣张的独眼龙胸口炸开一个大洞,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快!太快了!
从阿昌下令到土匪倒下一半,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剩下的土匪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器打击彻底打懵了!那两杆还在点火的鸟铳更是成了催命符。
阿昌本人站在原地,单手持枪,手臂稳如磐石。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倒下的土匪,而是冷静地抬手,“砰!”又是一枪,一个正要转身逃跑的土匪应声倒地。他的眼神,冷静得如同在靶场练习,没有一丝波澜。
老鬼和铁头一声不敢吭。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连绵不绝的枪响在耳边回荡。
这不是打斗,这是屠杀!
他们自诩为刀口舔血的悍勇之辈,可是在这群金山客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凶狠和经验,就像三岁孩童的把戏。
这才阿昌这群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煞气从何而来,那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用人命喂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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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在不到一分钟内就结束了。
剩下的土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逃进了密林深处,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拖走。
山涧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骡子的粗重喘息和浓烈的血腥味。
老鬼、铁头、虾仔等人还保持着防御的姿势,
他们看着阿昌和他的手下不紧不慢地给那种奇特的火器重新装填弹药,动作娴熟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许久,老鬼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他放下砍刀,恭恭敬敬地朝着阿昌拱了拱手,
“昌…昌叔……您呢啲……在金山,究竟做的系乜嘢大买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