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霖则赞同,“是这个理。”
“父亲?”杨缱皱眉。
“你兄长与你虽一番好意,却实则小看了茂行。”杨霖严厉教导,“事未生人先怯,你们怎知他应付不来?那是你二哥!你该对他多抱信任。”
杨缱愣了愣,细思之下面露惭愧,“阿离知错。”
季景西哪忍心她被责骂,当即便要跟着一起承担,然而还没起身,便听杨霖紧接着对他道,“你欲让九皇子赴山东?”
“……是。”季景西默默坐了回去。
杨霖叮嘱他,“悠着些,山东必须稳,重安此行也只是敲打,而非一网打尽。眼光放得长远些,你的对手远不止一个。”
季景西将这话品了个来回,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此事后续你二人无须忧心,自有我看着,茂行那边为父来说。”杨霖一锤定音。
两人齐齐应下。
说完了正事,杨霖面色稍缓,“既然回来了,不妨多住两日。你三哥整日不着家,小六也爱往外跑,家中如今甚是清冷。”
小夫妻俩也正有此意,闻言干脆地应了。
“明日起,景西每日卯时与我同去集贤阁,处理完当日公务再返。”杨霖开始立规矩,“阿离这两日无课,多陪陪你母亲。”
已经躲了许久集贤阁议事的季景西:“……”
“不愿?”杨霖挑眉。
“愿!”季景西大声表决心,“能为岳父分忧,是小婿荣幸!”
杨霖乐了,瞥了一眼桌边堆积的事务,故意捶肩膀,“今日起得早了,着实有些乏累……”
“您身体重要。”季景西硬着头皮揽下活计,“若父亲不嫌,这些小婿帮您批了。”
杨相公得了一日空闲,快乐地丢下公务,在闺女的陪同下回松涛苑与夫人团聚,一家人开心地联络感情。
徒留临安郡王僵笑着目送父女俩离去。
夫妻俩在信国公府小住了十日,待得终于动身回燕亲王府时,季景西简直想振臂高呼“万岁”。从小到大没被谁这般严厉地拘着管教过,这十日,却是亲身体会了一把“严父”在旁,看得杨缱既无语又好笑。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季景西回想起十日来的“勤奋”,满脸生无可恋。
“不然你以为世族规矩多是怎么个多法?”杨缱无奈。
季景西这几日过得远没有她待字闺中时辛苦,父亲已是看在她的份上网开一面了,若真按她当年的规矩,凡事定时定点,功课定量完成,行止皆有方寸,某人怕是早就吓跑了。
也是杨霖恨铁不成钢他过去浪费时光,明明天赋惊人,聪慧多智,却又偷懒又藏拙,怕他藏着藏着,真拙了,得时不时敲打一二。
季景西也明白杨霖在为他好。他这些年身边并无长辈正经教导,以至如今行事作风颇有几分邪诡,激进有余,稳重不足,跟在杨霖身边后才意识到对方在有意为他矫正。浩然大气之风总比诡谲阴暗长久,若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心境、眼界、手段都要更明正练达。
……但还是好累。
这十日,季景西忙着□□练理政,杨缱则一空闲便听王氏传授中馈持家之道,杨霖当真没让两人操心上官遇一事,待反应过来,事已了结,结果令人颇为意想不到。
原来,那四人拜师上官大儒确非巧合,上官遇是想借此给自己多揽些筹码——苏怀宁有意辞了国子监祭酒一职,职位空缺出来,自然能者得之,上官遇也想争一争。
当下风气,世族虽不如昔日荣光万丈,却也举足轻重,何况祭酒一职与其他官职不同,重清贵出身,重渊博学识,重士林口碑,重文人底蕴,而世族对此有着天然的话语权。谁能得更多传世大族推举,国子祭酒必手到擒来。
虽然上官遇即将与弘农杨氏结姻亲,可杨绪丰在他看来只是杨家庶子,尽管他欣赏杨氏家风,也颇为喜爱自己这个学生,但有杨缱这位苏怀宁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在,上官遇不觉得杨家会支持他,所以才看中了山东系的老牌大族。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杨缱身上。
杨缱没嫁人之前,苏怀宁已不止一次暗示她为继承人,接替他担起国子监重职,后来她又嫁了苏怀宁的亲外甥季景西,且苏家嫡女苏夜也即将嫁给杨家三郎杨绪冉,于情于理,亲疏薄厚,这国子监祭酒一职,苏怀宁都要为杨缱搏上一搏。
如今隔空对上杨绪丰的恩师上官遇,也不知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搞懂了来龙去脉后,杨缱简直无颜面对自家二哥。
杨家嫡枝这一代正经出仕三人,杨绪丰的仕途却远比不得杨绪冉、杨缱顺利。杨绪冉出仕即任九寺,后凭和谈之功一跃成鸿胪寺少卿,乃当下平辈中官路最亨通者;杨缱则先任南苑书房讲师,后封国子监司业,也是顺畅极了。
惟杨绪丰,大考金榜题名,依例入翰林修史,到此还算一帆风顺。可之后,却被一纸调令调去弘文馆,看似平调,实则贬黜,不过是顶了皇帝想给杨家一个教训的锅。
当年季景西与季珏在国子监大打出手,连累她被世人指摘,为使老皇帝再无法拿她威胁景西,又为了将杨家从季氏兄弟相争中摘出来,她不得不自损名声,自曝痴恋景西,杨霖更是大殿之上当堂为女求亲。老皇帝本就忌讳信国公府,如此一来更是恼怒,杨霖出手,使得此事最终以杨缱被封国子监司业而止。可魏帝哪咽的下这口气,迁怒之下,杨绪丰好好的翰林没得做,成了弘文馆里的编书。
而这一次,在得知恩师的打算后,杨绪丰更是亲自上门与恩师恳谈了一番。两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之后没多久,上官遇又收了几个身份各有高低的学生,使得之前所收的四名山东系弟子再无特殊,又择一日对外宣布杨绪丰为自己的嫡传弟子,放帖天下,宴请各方,在众人见证下正式行了拜师大礼。
这是杨绪丰交出的答卷,亦是上官遇给出的态度。至此,杨绪尘于山东的行事再无后顾。
杨缱却因此大受打击,直接病了。
她至今对杨绪丰调入弘文馆自责不已,始终无法释怀。如今又因为她,杨绪丰再次妥协。尽管他生性豁达,爱重家人,可这并不是旁人能因此心安理得的理由。若因此而使得他得了岳父责怪,或与未来妻子生出隔阂,杨缱怕再无脸面对杨绪丰。
她既无法责难苏怀宁的一番好意,又心疼二哥,还责怪自己,两三天的光景,人生生瘦了一大圈,
季景西心疼得团团转,眼见杨缱将自己关在书房几日不出,往常最能压的住她的杨绪尘又刚好不在,万般无奈下,他只得求助杨霖。谁知老岳父压根不想管,不仅如此,还不准他管,打定了主意要让杨缱自己想明白。
一时间,整个秋水苑都被低气压笼罩。
又过一日,杨缱终是推开了书房门,照面便看到一脸担忧的自家夫君。她怔了怔,浅浅一笑,“景西,我饿啦,去吃曲觞楼吗?”
季景西心头大石落地,松了口气笑出来,“行。”
出门前,杨缱亲笔写了拜帖差人送至苏怀宁府上,待得两人在曲殇楼酒足饭饱,那厢也有了回信。
杨缱整整衣装,在季景西陪伴下正式登门。苏夜亲自等在门厅,见着两人,面上笑意盈盈,“知道你们要来,父亲很高兴,特意翻出了平日舍不得喝的好茶,快随我来。”
可如此盛意,怕是要辜负了。杨缱笑容略僵,临了临了望而却步,怕长辈失望。季景西见状,悄悄握住她的手。杨缱抬眸与他对视,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温柔又坚定,令她忽然便稳住了心神。
会客的前厅近在眼前,季景西停下脚步,示意杨缱独自进去,“我去舅母那转一圈,苏夜也来。”
“啊?”苏夜还以为今日有口福尝尝父亲的珍藏,没想被劫了路,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对对,母亲先前还在念叨他呢,阿离快先去吧。”
杨缱抿了抿唇,朝两人点点头,提摆进了厅。
“来啦。”苏怀宁正在烹茶,随手招呼她就座,“尝尝为师手艺。”
杨缱却之不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极品雪山银针的香气在舌尖悄然弥漫,夏日里竟也品出了一分苍茫雪意,一口下去,通体舒畅,连暑气都去了两分,仿佛一只手抚平了所有燥意。
“好茶,好功夫,老师功力越发醇厚了。”她发自内心赞叹,“雪山银针最难留其意,此茶实乃我品过的上上等。”
苏怀宁被夸得止不住笑意,嘴上却谦逊着,“略有心得罢,茶之一道还是乃父更为信手拈来。”
两人就此打开话题,直至三道茶过,苏怀宁才话锋一转,问,“又谨所为何来?”杨缱放下茶盏,正要开口,又见苏怀宁一抬手,“你等等,为师先猜一猜……可是为了你二哥的老师上官遇?”
杨缱心服口服,“瞒不过您。”
“你呀。”苏怀宁一副“早知如此”的语气,带着些恨其不争,“你想举荐上官任祭酒?可此位本是我留给你的。”
“又谨知。”杨缱惭愧垂首,“又谨辜负老师期许,还望老师莫怪。”
苏怀宁摇头,“我既猜到你的来意,必是已经生过了气,且原谅你了。否则你以为,你能进这个门?”
杨缱无地自容,只能抿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