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集:洋布庄的老尺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那洋布庄的钢尺,是准,一分一毫都不差。可它量的,只有布。咱们这木尺,看着是旧了,刻度也模糊了,但手里的准头在,心里的秤也在。多放的那半寸,有时候是给客人的体面,有时候是帮人家的难处,有时候,就是让人家觉得,来咱们苏家布庄扯布,心里踏实。”

苏明远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在东洋时,看到的那些整齐划一的工厂,听到的那些关于“效率”“标准”的词藻,总觉得那才是先进的、该学的。可此刻听着陈福的话,看着这布满岁月痕迹的布庄,心里忽然有些发空。

“你看张婶,”陈福又说,“她男人前几年在码头扛活伤了腿,家里日子紧巴。每次来扯布,我都多放半寸,她嘴上不说,心里记着,转头就把街坊邻居都往这儿领。还有刚才那妇人,她家闺女去学堂,穿件新衣裳,心里也能亮堂点,这比多赚几个铜板重要。”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栓柱跑进来,脸上带着慌张:“福伯,三少爷,洋布庄那边出事了!”

两人赶紧出去看。只见利源洋布庄门口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正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块撕开的洋布,气得满脸通红:“这就是你们说的好布?才穿了三天,袖口就磨破了!还说不缩水,我洗了一次,整整短了三寸!”

洋布庄的掌柜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此刻正陪着笑解释:“这位太太,洋布是这样的,看着鲜亮,得仔细保养……”

“保养?我花了双倍的价钱买你的布,还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女人不依不饶,“你们用那破钢尺量得倒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这布的质量呢?你们怎么不量量?”

人群里议论纷纷,有人说自己买的洋布掉色,有人说布料太稀,不结实。之前那些觉得洋布新鲜的人,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犹豫。

陈福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场闹剧,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苏明远跟在他身后,脸上有些发烫。他想起自己刚才还说要换钢尺,此刻只觉得那亮晶晶的尺子,凉得有些刺眼。

过了几日,洋布庄的生意明显淡了下去。倒是苏家布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张婶带着邻居来扯做被面的布,陈福照旧多放了半寸;上次那个妇人又来了,说闺女穿上新衣裳,在学堂里特别开心,还给他带了一小袋自家种的花生。

苏明远又来了布庄,这次他换了件棉布长衫。他没再提换尺子的事,而是蹲在陈福身边,看着他擦拭那根木尺。

“福伯,我想跟你学学量布。”苏明远轻声说。

陈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好啊。这量布的手艺,看着简单,其实讲究得很。手腕得稳,眼神得准,最重要的是,心里得有个数——知道客人要的不只是布,还有那份实在。”

他把木尺递给苏明远。象牙柄传到年轻人手里,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仿佛能透过掌心,传到心里去。苏明远握紧尺子,学着陈福的样子,在一卷布上比量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认真的脸上,也照在那些堆叠的布匹上,粗布的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岁月留下的年轮,踏实而安稳。

西街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染坊的靛蓝味,带着布庄的棉麻香。洋布庄的招牌还在,只是没那么亮了。而苏家布庄的那根木尺,依旧每天被陈福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柜台的光影里,见证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和那些藏在半寸布料里的人心与温情。苏明远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比精准的刻度更重要,就像祖父说的,给人心留的余地,其实是给生意留的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