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7章 乐的第一缕高光

“嗯,”话没说完,就被邹杰一个点头打断。

这时,李乐切换了PPT,开始讲“食人鱼效应”的三种触发情境分析。他结合了几个近一两年发生的、颇具影响力的网络舆论事件案例,用清晰的数据流和关键节点分析,演示了信息如何像嗜血的食人鱼般瞬间聚集、撕咬,并迅速改变局部“水域”的权力生态。

“注意看这里,”李乐激光笔的红点停留在某个时间序列的陡峭峰值上,“当某个议题触及到群体中广泛存在的认知代偿需求,即对简单答案和情感共鸣的强烈渴望时,一点微小推波助澜,就能引爆大规模的食人鱼式攻击。”

“这种攻击的边界是流动的,破坏力是瞬发的,而事后往往难以追溯真正的源头。”

邹杰咬着嘴唇,他报告中也有类似案例,但他的分析停留在道德批判和现象描述,远没有如此精细地剖析其内在的社会心理机制和技术助推因素。

李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展示出的图表,甚至每一个恰到好处引用的文献,都在他脑海里激荡起复杂的回响。

那不仅仅是对一场高质量学术汇报的纯粹欣赏,更夹杂着一种被全方位比下去后的无力感,以及一种.....恍然。

他看到了自己曾经构想过,却因数据匮乏或方法粗糙而无法实现的模型雏形;

听到了自己隐约触及,却未能精准提炼和清晰表述的核心机制;

感受到了那种将宏大理论思考与细腻实证分析巧妙融合的学术驾驭能力。

这种感受,比前一天在台上被当众质疑、被藤岛发难、甚至被武田“劝退”时,更加深刻,也更加残酷。

那是一种建立在充分理解之上的、对距离的清醒认知,无处可逃,也无法自欺。

当李乐在台上提到“某些研究虽然注意到了微观互动中的规范起源,但在理论提升和机制挖掘上尚有不足”时,邹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或许指的就是他那份研究中仅存的、被李乐称为“有点意思”的边角料。

一种混合着不甘,还有一丝奇异感激的情绪,涌上心头。

李乐没有在公开场合将他踩入泥沼,反而在私下点出了那点微光,现在,又在台上展示了这条路如果真正走下去,应该是什么样子。

“......因此,我们认为,算法并非简单的工具,它更像是一位不断工作的镜匠.......”李乐清朗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邹杰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耳边是李乐逻辑严密、证据充分的阐述,以及台下偶尔响起的、表示赞同的轻微附和声。

想起了武田昨晚在那家小餐馆里,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建议”;

想起了自己那个虽然被李乐指出些许价值,但整体上支离破碎、充满硬伤的研究;

想起了李乐昨晚离开房间时,留下的那句“怎么选,在你”。

真的还有选择吗?

李乐的报告进入了方法论部分。坦诚地指出了当前网络社会学研究面临的数据获取、伦理考量等挑战,并介绍了他们团队尝试的多模态田野工作,将线上参与观察、大数据分析和线下深度访谈相结合。

“......我们并不追求某种完美的方法论圣杯,而是强调方法的适配性与反思性。”李乐的话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诚恳,“关键在于,你的研究方法能否有效地回应你提出的真问题,并且时刻警惕方法本身可能带来的视野局限。”

这番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邹杰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自己那些为了“创新”而生硬嫁接的理论,那些为了“实证”而勉强凑合的数据,那些对方法局限性的刻意回避,武田和藤岛当初鼓励他“大胆整合”、“快速出成果”,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种急功近利的,卑鄙的催熟,而非严谨的学术指导。

报告接近尾声,李乐总结道:“......网络社会学的研究,或许其最终目的,不是构建一个完美无瑕的理论大厦,而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日益复杂、交织的现实,并在理解的基础上,保持批判的锋芒和介入的勇气。谢谢大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台下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那掌声真诚而充满敬意,是对扎实研究、清晰思考和学术潜力的肯定。

掌声中,邹杰缓缓靠向椅背,脸上是一种面对现实的疲惫。

周帆担忧地看着他,“邹老师,您,没事吧?”

邹杰摇摇头,又忽然想起李乐昨晚在他房间里说的那句话,“学术,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解释那些真正困扰我们的问题。哪怕只能解释清楚一个小小的角落,也是好的。”

当时他觉得这是胜利者的风凉话,此刻却品出了不同的滋味。

真的还有选择吗?

固守在原来的路径上,靠着那些来路不明的“灵感”和粗糙的实证,在已经被李乐远远甩开的赛道里挣扎?

或者,接受武田的建议,退回那个“更稳妥”的文化社会学领域,以此在复大立足,但从此与这个他真正感兴趣、也隐约感觉到巨大潜力的前沿方向失之交臂?

邹杰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上。这一次,眼神里少了些茫然的刺痛,多了些沉淀下来的决绝。

李乐已经用这场精彩的汇报,为他示范了一条路,一条需要极度扎实的数据基础、敏锐的理论嗅觉、开放的合作心态以及耐得住寂寞的深耕精神的道路。

一条能让他真正触摸到核心、而非在边缘拾人牙慧的路,哪怕慢,哪怕起点低。

掌声再次响起,报告和问答环节结束了。人们开始起身,交流声四起。

邹杰依然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没有动。周帆安静地陪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邹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排空。他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已经有些磨损的帆布包里,摸到了笔记本电脑。

这里面有李乐前晚上,自己昨天沉浸了一天的资料和数据,有他需要重新审视的“原点”,也有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钥匙。

“周帆,”邹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回去,把我们之前所有记录,全部重新整理、编码。还有,想办法联系那些我们接触过的、早期的论坛管理者,哪怕一次只问清楚一个小问题.....发给....”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周帆已经明白了。

周帆看着邹杰眼中久违的、褪去了浮躁和焦虑的亮光,怔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邹老师!”

邹杰最后看了一眼喧闹的会场前方,那个被众人围住的讲台,然后转身,和周帆一起,悄然从侧门离开了大厅,融入了巴塞罗那午后明媚而真实的阳光里。

背影里,不再有来时的胆怯和沉重,反而透出一种准备重新上路的松快。

台上,正在和被森内特引荐的某位大佬握手的李乐,瞥见了走出后门的身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