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页

江纵也被其它几个合伙人拉着在大堂边上坐下,他们桌上有给另一个合伙人当助理的实习律师来迟了,被人拉着先灌了三杯酒,笑着骂他,“敢让主任等这么久的实习律师,你也是头一个。”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看那实习律师涨红的脸,都知道他心里头应该明白了。给他敲警钟呢。

守时、自律,是律师专业素养的基本体现,相信即使是吃一顿饭,又或者是约一场洽谈,在当事人的心里,守时永远是让他获取被尊重感从而交出第一分信任的重要因素。

严于律己的律师,当事人才会愿意拿来做依靠。

“坐下吃饭,看这小子,喝酒上脸啊!”旁边有人拉实习律师坐下,继续他之前的话题。他们这些人凑在一堆能聊什么,左右不过还是经手的那些案子。

“我那时候本来没想接这个,心累,到最后他还跟我讨价还价,开玩笑呢,我让他杀得脑子都糊涂了。不说别的,就说这要真收那么低,传出去,那就是扰乱市场,你让别人怎么收?”

“那你不还是接了?”

“你是没看到,那大哥病得都快皮包骨了……我想想啊,肺气肿、肺大泡、肺结核——都是尘肺病的并发症,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这病我了解了一下,基本上到后期呢,肺就等于是块石头,只有活活憋死。说是家里三兄弟都是矿上打工得的这个病,只有他暂时还活着,剩下一个老妈,年纪也大了,养点鸡啊鸭的,别说请律师打官司,吃饭治病都成问题。”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感觉这种病,像是种宿命吧。后来我拐了个弯,介绍他去申请法援了,再由法援中心指派给我做。那时候年轻,心也软——这种案子,一个月大概接个三、四个,有时候可能更多点,我以前同学都管我那行为叫‘情怀’,现在想想,真觉得那时候自己可爱得不行,成天时间净扑在这上头了,一毛钱没挣着,女朋友还跑了,走之前还把我数落一通,哈哈……”他捏着酒杯笑,又低声说了句,“说是这么说,可我也没觉得后悔过。”

“诶,”这时候有人插嘴,“咱们江主任听得这么认真,是不是有点什么感触啊?”

“让江主任那时候声名鹊起的那个经济案,涉案金额都有九位数了,这种穷人家为了点儿工伤赔偿来回折腾的案子,怕是见得少吧?”

江纵从坐下来以后,一直就没怎么吭过声,看起来好像是听得认真。

这桌子上,要论年龄,他的确是除了几个助理外在座所有人的后生,比别人起点高,不过是因为他从小生活的那个圈子,给他提供了许多年轻律师接触不到的案源。这种案子他确实从没碰过。

就连他这个主任的位置,也大部分是靠他的出身和出资坐稳。

江纵指尖点了点杯口,很随意地端起酒杯往后靠,没回答大家的问题,只问讲故事的那位同事:“再后来呢?”

“再后来……”同事呷了口酒,“人没了。”

他说:“光是跑他那个职业病诊断书就跑了半年,又借钱做了次气胸手术,没等到这案子有结果呢,人就没了。前年?我记得是前年冬天,我跟我老婆刚结婚,回她老家,才发现和那大哥家里离得近,买了点儿东西去看他妈,八十多的老太太一个人住山上,那日子,别提了……听他妈说,他走的那天,上午还好好的,坐床头看书呢,没多久就发病了,去医院的路上走的。”

他摆摆手,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那位当事人,“喘不过来气,实在坚持不住了。”

桌子上沉默了几秒钟,火锅里头仍然在翻腾,香辣的热气白茫茫地往人身上扑,大厅里还是很热闹,人们愿意看到和愿意展现的,应该是这种陌生又不陌生的谈笑,像肋骨保护心脏的那种笑。

无论有多少个沉默的角落,世界大概永远喧嚣。

“命啊……”不知道是谁感叹了声,一条人命似乎就换来这几秒沉默和半声唏嘘。

不过紧接着场子又热起来,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伤春悲秋,而是觥筹交错。当然,这不是对人命的冷漠,对做律师的人来说,这样的故事实在见得听得都太多了,麻木说不上,更多是一种茫然和无奈吧。

江纵是主角,不过在座的几个没人热衷灌酒,也不大敢灌他酒,于是江纵只是摸摸啤酒杯,手指将杯壁凝结的雾气抹得一塌糊涂,水珠湿漉漉地滚下来。

不是他爱喝的酒,江纵索性转而端起来茶水喝。

成年职场人的饭局,离不开房车、理财,或者是小孩读书的话题,江纵一概没有参与。不是他这个律所主任自恃身份拿乔立威,而是他一贯如此,什么话题都好像在绅士耐心地听,却少见他融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