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照歌窝在屏风后面换衣服,心想你到底是谁?你等着,我今晚就去把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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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信了你的瞎扯!”王朗痛心疾首道:“之前你信誓旦旦说,京城里每天都有沦落风尘的小姐,你救不过来,你放不下嫂子,你不想续弦,你……”
叶轻舟摇晃着酒瓶看他发癫,笑道:“及时行乐。”
他喝了一夜烈酒,宿醉才起,脸色白的近乎透明。这么一笑,与他过往的神态都有些不同,似乎有些不可说的言下之意。王朗一顿,察觉到了点不对。
不说今天令他大吃一惊的女色,在其他的方面,叶轻舟一直是个自制的人。约酒也好听曲也好看舞也好,乍一看泼泼洒洒,实际上都很节制。然而今天他一进屋就满屋子浓郁的酒气,想必是猛喝了一夜。
王朗抢过他的酒瓶一闻:“好烈的酒!你怎么回事?”
“你,白长眼睛。”叶轻舟却散德行道:“我和苏姑娘虽在一屋却分睡两床,你见过哪对露水夫妻这么生分的?”
“……”王朗的思路被他带歪了,匪夷所思道:“在同一屋就够令人惊诧了!你图什么?不对,你俩如果什么都没有,今早怎么回事?”
现下他们两个在侯府后山的亭子煮茶,左右没留伺候的人。叶轻舟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只要在她身边,我能睡个好觉,不犯梦魇。至于今早——你知道圣上一直有心给我指个婚,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和苏姑娘做个戏,挡挡外面人的目光。”
王朗道:“……被有心人知道,去圣上面前参你一本,这就是欺君之罪。苏姑娘靠不靠谱?到底是风尘女子,见利就走,你仇家那么多,小心回头就给你卖了。”
“苏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我信她。”叶轻舟道:“而且她同样有求于我,我打算帮她。苏姑娘不是寻常人,她是武艺高强的风尘侠女,我劝你回头见面的时候尊重些,你这个身板的,她可以一次打五个。”
王朗:“……”
王朗真心诚意道:“我觉得你俩有缘份。苏姑娘求你什么事,求你替她赎身?”
“说得花里胡哨,”叶轻舟侧头想了想,笑道:“但其实她的问题,只要杀一个人就能解决了。”
王朗:“啊?”
正巧这时远处回廊上苏照歌着一身红裙的身影一掠而过,叶轻舟本来看着王朗的眼睛说话,目光却突然一飘,远远落在苏照歌身上,他眉眼一松,透出来点笑模样。
王朗跟着他的目光回头去看,只看到了苏照歌一片殷红色的裙角。
王朗敏感道:“不是,你这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叶轻舟摆弄着手上的扳指:“……”
他想起流风回雪楼舞台上技惊四座的舞姬,又想到河边初逢,满河漂流的莲花灯,一把扇子骨的力气。瓢泼大雨下拎着裙角躲在屋檐下的小姑娘,她的声音,婉转动人的“十年风月旧相知”,她说想让自己叫她的名字,她站在墙头上垂眸看着自己,和国公府宴席,带着强烈欲念压下来的唇,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那么美,那么凶。
也想到她怎么杀了那些关外杀手,怎么假装不经意倒掉那杯酒,怎么满身血的倒在肮脏的暗巷房顶上,她叫自己轻舟,复而又唤阿久。那么伤心,那么吃力,那么艰难也要抓住他的衣袖。
他淡淡道:“是啊。”
他不是木石心人,没法面对着这样的深情不动心。这么想来,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和苏照歌提出那个“帮我挡一挡赐婚”的提议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真的迫切需要这样一个人,只是他心动了,但身体远比他自己更早意识到这件事。
也因此心怀有愧。
这人说自己放不下亡妻就可以独守十年,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新人也干脆利落,王朗被他震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那你还演什么戏,就直接——”
他做了个指尖相贴的动作:“不好吗?”
叶轻舟沉默,王朗自觉了解他的纠结,又劝道:“轻舟,这不算你对不起嫂子,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你……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通信,你写到在边关一个小村看到了贞洁牌坊?”
叶轻舟抬起眼皮看他,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你当时在信中说这东西非常可笑,如果夫君对妻子有情,当然希望妻子往前踏步,不要困守,这就没什么贞节牌坊可言。而如果夫君对妻子无情,看重死后虚无缥缈的名誉更甚妻室后半生的快乐,那妻子也完全没必要为这种男人守贞。”王朗道:“嫂子对你,也是一样的心。你说的出来这样的话,又何必把自己困死?”
“我知道她是会这么想的,我怎么做和郡主无关,她不曾对我要求什么。我只是……发过誓,我不能带另一个人去见她。”叶轻舟目光望向天边:“此其一。”
王朗哑然半晌,最终喝了一口茶:“好我劝不了你。那二呢?”
“我快死了。”叶轻舟淡淡道:“将死之人,和谁能谈得上缘分不缘分的呢?”
王朗的茶杯“叮当”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照歌本意想去后花园散散步,没想到落了点东西在房里,只好回去取,再回头路过同一条回廊的时候看见远处煮茶的叶轻舟和早上那个穿蓝衣服的好像聊得很激烈,蓝衣服的突然站起来揪住了叶轻舟的领子。
苏照歌默默想,叶轻舟的领子今天真是多灾多难。
“那是安国公府二公子。”她身后跟着的丫鬟看她停步看住了远处亭子上的两个人,解释道:“是侯爷的友人,时常来府上坐一坐,总和侯爷出门玩的。”
苏照歌侧头想了想,安国公家二公子──那应该是姓王。等等她对这个人有印象,几年前玩戏子,在归去来上闹了好大一出,后来据说跟自己家里闹翻了,世家子弟下海从商,京城里当笑话传了好几年。
叶轻舟交人倒不在乎身份名声。不过说来也是,如果他在乎,自己如今也不会在这了。
王朗手指颤抖,攥着他的领口:“……你说,三年?”
“太医说三年。”叶轻舟中肯道:“这种事没法说具体多久,都是随缘。”
王朗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这么冷静?”
叶轻舟道:“你想看我也可以酝酿一下哭一哭,但没必要吧。”
王朗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生死大事,叶轻舟随口说来就像在聊天气,态度之轻忽令人发指。
叶轻舟用眼神示意他放开自己,看到王朗表情万分复杂的脸,顿了顿,又叹息道:“疏之,别这么激动。仔细想一想,于我而言,寿数长短又有什么意义呢?”
疏之是王朗的表字,但叶轻舟很少这么叫他。王朗一愣,松开了他。
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血脉断绝,与人世无恋栈,此生最在意的人已经孤身一人在地下等了他十年。纵然权势财力尽在指掌,却也都不在乎,活到最无聊,拼尽力气快活,也还是寂寞。人世一望到头,就算再活五十年,与今天就死会有区别吗?
王朗道:“苏姑娘!你想想苏姑娘,和苏姑娘在一起不算意义吗?”
“我立过誓。”叶轻舟道:“我这一生已经对不起过一个人,不想再对不起第二个。”
“你这是现在这么讲。”王朗道:“太可笑了,我之前竟然以为你明白人心。你对她有情,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舍不得。她和嫂子可不一样,嫂子生前,就是你的,但苏姑娘不同,她日日夜夜在你眼前,你日日夜夜得不到,越得不到就越煎熬,你这是自找苦吃。”
“啊,所幸这样的日子最多只有三年。”叶轻舟耸耸肩:“疏之,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如果能治我也想治,但是确实是,毫无办法。”
“我不信这世上有没办法的事,太医虽然是国手,但归根结底只是太医,知道的事只能从典籍上来,但谁知道典籍记不记得详细?比如说我今天在这揪了长宁侯的领子,我不信有哪本书会记下来。必然有书本上没有记载的办法,你手握着圣安司,但凡你想查,绝对能查到蛛丝马迹,你态度消极,完全是因为你现在就是个不想活了的混蛋。”王朗道:“但我是你的朋友,没法看着你找死。我手下商号遍及天下,我会查的。”
叶轻舟:“……”
叶轻舟真心诚意道:“那多谢了。如果我死了,归去来就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