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解危

女人被碎碗片划破了手,血流如注,孩童摔得满脸是灰,哇哇哭叫不止。我转过身看着一副副无辜的脸庞,大声说道:“我们是藏原上的雄鹰,准噶尔残忍暴虐也没能灭了咱们,难道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和肚腹里的就要将我们压倒吗?”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我牵住孩童的手,带他走至粥锅前,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只崭新的瓷碗和长勺,斟满了瓷碗递到他孱弱的手里,“当年祖爷爷带着五十六户三百八十二个族人穿越冰天雪地的西北藏原时,遇到的风雪和饥饿比我们更甚一百倍,可他们如何?他们体恤弱小,优待妇孺,让女人先穿暖,让孩子先吃饱,因为他们才是和硕特部的希望,也正因如此,最后走出西北藏原,来到这儿的二十五户八十九个人成就了和硕特部的历史,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和硕特部!而我们呢?头顶有屋脊可遮雪,身上有棉衣可防寒,再不济碗里也还有稀粥可入腹,可以说胜过当年万倍,却也不及当年分毫!今日才是断粮的第五天,才五天的时间,就能让你们为了粮食失了气节吗?你们有气力争抢激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弯下身子扶起跌倒在地的妇孺孩童!你们……还是和硕特部的雄鹰吗?”

人群里的安静将宽阔绵长的街道侵染得寂寥无边,风雪从缝隙掠过,发出悠然的呼啸,一个个头上肩上堆满了白雪的人岿然不动,像一座座哑了声没了灵的雕塑。最先跪下来的是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朝着城门方向阿尼的葬身之地连磕三个头,泣不成声,从他嗓子眼里发出的呜咽凄凉哀恸,在空寂高远的旷野四方幽幽荡荡,让人心中酸楚,不忍听闻。

我看着族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跟着老人跪下去,风雪中站立的雕塑在一座座减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阿尼,你告诉月儿,月儿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仍是雄鹰,但敢问公主一句,雄鹰要如何熬过这个冬天?”那带头的男子仍然站立,满面肃然,问了一个让人人双眼祈望的问题。

淹没在渴盼的眼神中成为众人存活的希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直到今日才懂,不远处的达布伏身在马上定定地看着我,他不住地把玩手中的马鞭,不时瞟一眼城墙外的方向。

高台上的胤禵神情凝重气得不行,我知道他要是就在我面前的话肯定要说那个带头闹事的人绝对是达布喊来逼我的,但就算是吧,这满地跪着满眼热切看着我的百姓总不能都是演出来的?他只不过问了一个大家都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问题而已。

我与达布对视,叹了口气:“粮食今天就……”

突然,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一瞬间,从跪伏在地的人堆里猛然蹦出三四个黑影,待我反应过来,及至看清楚奔向我那人狰狞的面目时,他已近我身前,右手从腰间抽出长柄弯刀朝我面门砍来,我全身的血液骤然复苏,本能地抬起右脚正好踢中来人的腹部,他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朝我砍来的弯刀带着风从我额前掠过,划落几缕发丝。

耳边的惊叫呼喊声哗啦一下猝然爆响,不容我看清周围的情况,被我踢到的那人已再次卷土重来,我有了防备在他的弯刀朝我挥来的时候用左手截住了他的手腕,可这人身高八尺壮硕如牛,力气何等大啊,他并不急于挣脱,而是顺势压住我的肩臂,推的我连连后退,直到整个后背重重的撞在经幡柱上,他张大嘴巴哇哇大喊,竟是要为策妄和洛仁复仇,用我这个歹毒女人的鲜血祭准噶尔部的亡灵。

我的左手被他的反力压制得动弹不得,几乎折断般疼痛,便抬起右手横掌劈向他的脖颈,正中风池穴,打得他摇头晃脑,松开了拿着弯刀的右手,瞬息间他卷土重来挥刀砍下,我略一低头,弯刀砍中我头顶的经幡柱子,深深地嵌入木头之中,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只觉胸口处传来一阵让人眼前一黑的疼痛,脑中嗡隆一声,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仅剩下那处钻心至极的痛楚逐级攀升,像是要把我吞灭。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摸了满手粘稠温热的血液,一把短刀插在我的右边胸口处,从刀口汩汩流出冒着热气的鲜血,几乎眨眼间便将我青色的衣衫染透了。

那人左手仍握着短刀的刀柄,他瞪圆了眼睛,嘴里叽里哇啦地痛斥,捏住刀柄,又朝里压了一寸,我脑中的弦崩裂,眼前的景象尽都模糊不清。就在此时,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挥刀砍下,将那人握住刀柄的手从手腕处砍作两截,那人跌翻在地,很快便被冲涌而上的军士百姓打死。

我跌靠在经幡柱上,全身力气随着血液的流淌失了大半,轻飘飘地滑落,被黑衣人从半空搂住抱了起来,他眼里有雾气,惊慌失措地唤道,“月儿!月儿!”。

我看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张了张嘴,任凭铺天盖地朝我砸来的雪粒子扑打在脸上,听见被纷乱的人群挡在好几里外的胤禵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还有达布疯了一般的大喊‘小七!’。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我抬起手来抹了抹眼睛,拉扯着最后一丝意识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不要白高兴一场。

……

梦里的视线似乎更清晰一些,把莘夕哥哥剑眉清眸的脸庞一一刻画,无论是长长的睫毛,深黑的眼角,泛着琥珀色的晶莹眸子,都在我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梦境里一点点绽放,慢慢地靠近我,又缓缓地退让开,我梦到那双眼睛靠在我的额头,掠过我的脸颊,游走在我的耳畔,一声又一声地呢喃‘不要离开我’。我的身体轻飘飘地不由我控制,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走向更黑暗的尽头,可我缠绵在那双眼睛的悱恻涟漪中不愿离开。

这是我漫长且悲戚的人生中的一个巨大难关,我差点就没能挨过去,短刀正好插在了肋骨与胸骨之间的缝隙里,割断了血脉,拔刀之后三个时辰没有止住血,直到我的脸已经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宽深的伤口才终于没再流血,说不清到底是曼巴的药草起了作用,还是血已经流干了。

人之将死的时候会颠倒梦境和现实,你以为醒着的时候是在做梦,你以为梦中发生的事情却就在身边。我看到秀水姐姐在煮茶,和卓,萨梅在唱歌,外面星光点点,我捧着一碗茶,竟是草庐的水,我哭着去拉姐姐的手,却拽得一把虚空,我听到莘夕哥哥压着情绪斥责胤禵‘你身后几万大军,身边几十个武备院的侍卫,可你竟然让她变成这样!’,可竟有人在我耳边告诉我那是梦,莘夕哥哥回不来了,达布带着粮食离开了,拉萨全城都被饿死了……

我能醒来是个奇迹,城里所有的曼巴都无计可施,他们说我的灵魂已经随着血液离开了。就连军中治疗刀箭伤颇有经验的大夫也断定了我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而莘夕哥哥却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我床边守了十九天,第十九个夜里我醒来的时候,风雪早已消停了,他从青海调来的粮食及达布驻守在城外的牛羊都已发放给百姓,准噶尔残部与大清达成停战协定并退入伊犁,桑吉改名为噶尔丹策零,成为准噶尔部的新汗。

一切都重归宁静,秩序井然。唯独紧紧握住我的一双手倔强的不肯放弃,他面容憔悴,瘦削了不少,微闭双眼,眉头紧皱,就连在睡梦中也忧心忡忡。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白日,刺眼的阳光从高耸的窗户射进来,让我恍惚觉得不像是人间。我睁开沉重如铁的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床边长桌上那支插在瓷瓶里的桃花,透过洞开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将花瓣上遗存的露珠包裹得饱满剔透,生机勃勃。

这铁定是梦,大冬天的哪来的桃花?

我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嘴唇干涸得仿佛两片枯叶,甚至感觉不到手脚躯干的存在,好像整个身体唯独剩下脑中的这一缕思维是我的,其余都已不存在了。

“荒唐!七月生死不明,如何上路?他非逼死她不可吗?非逼得我不认他这个父亲不可吗!?”胤禵怒气冲冲的声音颠颠簸簸地传到我耳朵里,像是在我耳边说话,又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怒吼。

“贝勒爷此言差矣,当年公主私逃离京,皇上不仅不怪罪,如今还要行册封礼,这是好事儿啊。”这分明是个传旨太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