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瞅着桌上那套粉红色的丝绸汉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新郎倌抱着手臂看着我,我求救地看着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己的人。
直到被我盯地不自在了,他才懒洋洋地起身,“不换就不换呗,谁规定喜婆一定要穿这样的衣服。”
新郎倌很坚决:“不行,换衣服或者去官府。”
我和他异口同声大吼“不去官府!”反倒引得新郎倌皱了皱眉。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被人扭送到官府,这要让我那未曾谋面的阿爸阿妈知道了,阿尼可不就没脸了嘛。
他转身出了房门,没过多久捏着一串粉色的花儿回来了。“你不想误了吉时,我们也想大事化了,大家都相让一步如何?”说完便走到我身边,将有茶碗大的那么一串花儿轻轻地插在了我的发辫上,声音很轻,似在对自己说:“垂丝海棠……”
我不愿意地往后一躲,他面无表情,“要不换上那套衣服?”
我气的不行,花儿很大很艳,把我装点得像个要被送上祭坛的吉祥物。
成亲仪式如期举行,我顶着那串硕大的垂丝海棠,在丫鬟婆子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一位弱不禁风、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腰带上坠着一颗响亮的银铃,每走一步,铃儿声响,锣鼓震天。新娘颤颤巍巍,似有弱症在身,我用尽最大的努力放慢脚步,以便和她保持步调。从府门口到正厅这段路简直太长了,两边的宾客欢声笑语,齐声祝贺。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却瞥见他悠然自得地靠坐在走廊边上喝酒,一幅不在此中的模样。
新郎倌身上的僵硬并没有因新娘的到来而有半分逝去,别说激动和期待了,他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之下更多的似乎是隐痛,我一定看错了,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哪里来的痛?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云彩噬咬着血红的光芒,映透了半边天。我揉着肩头从新房里走出来,终于把新娘安置好了。真是繁文缛节害死人,什么摸橘子、跨火盆、等等等等我说不上来的环节快把弱不禁风的新娘子折腾掉半条命。
夕阳之下,那棵躲在墙角的垂丝海棠显出几分姿色来,花朵镶上了一圈金边,花梗上紫色的柔毛若隐若现,花儿朵朵弯曲下垂,在黄昏的微风吹拂下飘飘荡荡,娇柔红艳,垂英凫凫。
院中众人闹得欢腾,他依然坐在走廊边上,单手提着一坛酒。
“他明明是秦公子,可嫁妆却贴了董字,不应该为董公子的吗?”我坐到了他身边,看着不远处被众人围在中间喝酒的新郎倌。
他看着我,虽然喝了酒,眼中却一丝醉意也无,“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我低头:“什么样的人才是这里的人?”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没见过男人。”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低声吃吃的笑了:“我喝多了。”
喝多的另有其人,新郎倌被几个彪型大汉围着灌酒,一杯接着一杯,嫌杯小了又换了坛子,到了后来,我见他坛子都快抱不住了。可那些人依然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满嘴跑着各样的说辞,倒了一个又上一个。
嘿!我最见不得人多欺负人少,难不成这酒是不用钱买的,喝完了去护城河里捞吗?我起身走过去,从新郎倌手里接过坛子,“兄弟们,今儿是秦公子的好日子,不能再喝了。”
一语惊四座,个个斜睨着眼睛瞧过来,“哪里跑出来个小丫头,不去洞房里陪着新娘子,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新郎倌看着我,仍然面无表情。
我瞪着说我的那个人,“什么丫头不丫头的,有本事跟本姑娘喝。”
中原的酒不叫酒,淡的能当水喝,一股使劲才能嗅到的酒香气若游丝,不像我们藏人的酒醇香霸道。
一口气喝完一坛酒,面前的大汉挣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轻蔑地笑着:“怎么样?没本事就靠边。”
大汉是不行了,他后面的几个人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跃跃欲试。新郎倌索性扶着桌子站到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刚接过另一坛酒,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抢了过去,他看着我,嘴边挂着一抹浅笑,眉头微皱,似乎又在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然后举着坛子转过身说道:“一对多喝真没意思,来,我跟你们喝。”
那天晚上我们究竟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因为坛子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而我们的对手七倒八歪地睡在坛子中央让我数不清,也或许是我真的有点醉了。
只记得到了最后,夜已深了,院中慢慢沉寂下来,除了醉倒在地的酒鬼,宾客早已走得差不多,而我和他还有新郎围坐在冰凉的石桌旁,是仅剩的三个几乎醒着的人。
说到几乎醒着,那是因为除了我还能端坐在石桌旁外,他们二人都要用手肘撑着下巴才能坐直了。
“嫁妆上贴董字,那是新娘的娘家姓,与新郎无关。”他看我,眼角眉梢都是醉意:“你究竟是什么人,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一个多时辰之前问的问题。
我还没说话,新郎却先笑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堂而皇之地跑到别人的新房之中,又无缘无故替人挡酒。”
他醉了,没有了起初的防备,笑得很放松。
我们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都吃吃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说来话长的问题。
“我叫秦诺”,新郎醉意明显,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诺千金的诺,承蒙不弃的话今夜交了你们这个朋友。”
我呵呵笑起来,“我叫七月。”
他歪着头靠在胳膊上,微微呼出一口气,似乎很累的样子:“叫我莘夕吧。”
我探手沾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两行,歪头问他:“是这个吗?”
他看了一眼,握着我的手腕将‘申’字擦掉,然后在石桌上写下‘莘’字,冰凉的桌面触着我的指尖,同样冰凉的手心抵着我的手背,我呆了一瞬。
他放开我的手,手指弯成好看的弧度抵在下巴上看着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粟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念诗的样子,“……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地笑了,“牵民之心。”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脑子里空白一片,手背上的冰凉仿佛未曾散去,桌面上用酒写下的字迹却逐渐淡去,我意识到自己又失神了,不由地脸上一红,没话找话:“你的名字好难写……”
他似乎是笑了,但又看不太出来,“我额娘给我起的。”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满人啊?”
回过头去,他已枕着胳膊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整个人被银白的月光衬得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