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名义被迫接纳一位早已心有所属的女子为妻,无论所谓的归隐人间是出于自愿还是形势所迫,道陵君都称得上是一位能够担得起责任的男子,这件事情中归根结底受伤害最大的还是沈静,尤其是她接下来为数不多的日子都活在了丧偶式的独居生活中。
“不,”蓟和突然道,“师叔,你说得不对。你所说的道陵君愿意为了安慰妻子与情郎分离的痛苦,用自身仙力养育一株长盛不败的梧桐,这么一个温柔多情的人,为什么在后人的传说中,又变成了一个冷落妻子,不问家事的负心之人呢?”
叶清玉本来是十分沉静地站在树影里,宽大衣袖收拢进腰间,此时听见这话,整个人都凝固了一瞬,透白灯光映照下来,眼里浮起一层清冷。
他转过脸来看着蓟和,只一会儿,又缓缓笑了出来:“这自然是有缘由的。”
说着伸手指向院外的那株樱花树,有一部分顶端的树冠高过了院墙,赤色朦胧如雾,几枝樱花越过墙伸了进来,在墙根儿处堆积了一片落樱,仿佛一个小小的花冢。
叶清玉道:“你们方才进来之前,是不是见到了那一株樱花树?”
蓟和道:“是啊,不仅见到了,还遭到它攻击了呢。师叔……”
“那樱树的每一朵花都承载着一个枉死的魂灵,”叶清玉望着透过院墙伸展枝丫的花枝,目光却好像落在了更远的地方,“是当年陆羽屠戮仙门百家时,道陵君为了减轻这世间的杀孽,亲手种下了这株樱树,当初还只是一棵幼小的树苗,如今已经开了这么多花。可以想见人世间有多少人含冤枉死。”
蓟和故意道:“那这跟道陵君变得那么冷情有什么关系?”
叶清玉顿了一下,“你以为如此一株有灵性的花树是天地间自然孕育而成的吗?”
鹿鸣目光沉沉看过来:“师弟的意思是……”
“没错,”叶清玉凄凉地笑了一声,“是他以心头血浇灌而成,日日精心养育才催得第一朵花开,那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的心力,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更大的代价还在后面。”他抿了抿唇,目光晦暗,好像逐渐沉浸在了回忆里,要为那件事找一个合适的说辞,“随着花开,越来越多死者的魂灵被樱花承接护育,防止他们怨气太重无法往生,可能也是身体消耗太大的缘故,道陵君越发阴沉内敛,整日在家修养不与他人接触,到后来开始喜怒无常,就连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也视若无睹,沈静生下孩子之后便不知去向,众人都道其难产而死,不过道陵君本人却从未对此事作过正面解释。”
鹿鸣道:“也就是说,是那樱花树的独特仙力大量损耗了道陵君的精神,使得他对于身边人的存在越发淡漠。”
“不,”叶清玉却摇摇头,“准确来说,是每有一片花瓣的成形,就会抽去他一部分的情感意识,到沈静生下孩子为止,樱树枝头已经有十之一二的花瓣绽开,虽然是比不上现在华茂葳蕤,但那时他已经几乎意识不到沈静是谁了。”
夜风浩荡吹起叶清玉深蓝长袍,袍边绘制的卷云纹如同波涛起伏,他微微抬起侧脸,额边发丝随风飘动,有一两滴冰凉滑落,他恍然惊觉,连忙抬手去抹,才发现是一片洁白无瑕的雪花,沾在额角很快便化了。
天边乌云沉沉,月光被遮蔽,云层间落下点点细雪,院中梧桐遮天蔽日,三人站在浓荫下,薄雪就落在层叠的枝叶间,墙外的樱花树又开始飘洒赤红花瓣。
鹿鸣沉默半天,抬脚走到了叶清玉面前,犹豫半晌,最终道:“这几日师弟为了道陵君的事奔波劳碌,实在辛苦,今夜飘雪,不如就在此地暂作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叶清玉微微侧身,清冷神情兀自浮起一丝笑意,“宗主是不相信我所说之事?”
鹿鸣道:“非是不相信。实在是此事颇多异诡之处,再者,顾忌着还有沈棠那孩子,不能不多作准备。”
叶清玉冷笑一声:“既如此,多说无益。宗主便请回吧。”翻转衣袖,已是调转了身形背对鹿鸣,“若是还有什么疑虑宗主尽管去查。红樱与梧桐还在,他若是真的已经仙去,魂魄也会夜半归来,若是没有……”
他止住了话音,淡然身影微颤,很快又恢复正常,最终逸出一声叹息:“罢了。非是局中人自然不会如我一般沉迷,又也许我身处其中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你们才是对的。怎样都好,我只求一个结果。”
一声长叹隐入风中,半空樱花翻飞,叶清玉负手朝前走去,宽大袍袖在身后鼓动出流云般的弧线,有哀婉唱词从他口出飘出:
“闲来春雨秋风凉,一过淮河日影长。默默蝉声藏……曾经年少不知愁,黑发三日薄染霜……”
乌云滚滚完全遮蔽了光亮,院落中一片昏暗,梧桐树影被风吹得轻微摇晃,婆娑如歌。
蓟和望着叶清玉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门内的薄纱中,转回头来道:“你觉得叶师叔说得是真的吗?”
“说实话,”鹿鸣皱着眉头,眼神幽深而冷静,“我刚才真怕他一个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虽然听着是在说道陵君忘记了沈静,但是句句都像是在隐喻他自己。”
“我也是,”蓟和默默点头,沉重地走到他身边,“这件事就算不完全是叶师叔说的那样,应该也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也不知道沈棠知道了会怎么样。”
“不能让他知道,”鹿鸣突然道,漆黑眼眸对上蓟和,声音也变得低沉,“我在接收主角身世命运时,在资料卡上看到过一句,说他在十七岁这一年会有大事发生,几乎能改变他整个人生轨迹,现在看来,应该就是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