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120章

孙悟空挠挠头,有些羞怯地说:“弟子懵懂,不知年月,只知去山后打柴时见有一山好桃树,在那里吃过七回饱桃。”

‘混沌’算了一算,梦中七年,外头不过三天,还需得再磨一磨性子才好,于是问他想学什么,这猴儿口上说沾着道气的随祖师教,教什么就学什么。然而,‘混沌’与他说便了三百六十可得正果的旁门,却是问过详细之后样样不学。

“你这般不学,那般也不学,待要如何?”‘混沌’放冷了语气,拿戒尺在他脑壳上连敲了三下,随即背着手入了中门,且特地回身插上中门,将个小猴儿留给她化来的大众问责如何气走老师父。

夜半三更时,‘混沌’躺在榻边,朝里躺着,听得推门声后有脚步来至榻边,却不敢惊动了她。

不多时,‘混沌’起身,见小猴儿跪在榻前,问道:“三更半夜,你不睡觉,来此作甚?”

小猴儿答道:“师父,昨日坛前教弟子于三更时分从后门入此传我道法,弟子故此大胆跪候。此间绝无六耳,还望师父发散慈悲,传弟子不老长生之法,弟子必永不忘恩!”

“既有缘法,我便说与你听,你且上前倾听此长生妙法: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生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瑾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如此又过三年,‘混沌’与小猴儿讲起了三灾,又传他一个七十二变法。

有一日,‘混沌’出在洞门前看赏霞光,却见小猴儿与她化出来的一众学者在演那七十二变法,‘混沌’见状,止不住摇头,心下感叹这一世却学会卖弄精神了。于是喊停了他们,问及小猴儿近来修行如何,小猴儿道自己现在已能霞举飞升。

教他演了来看后,一顿饭功夫,反复行不上三里地。

‘混沌’摇着头说:“常人腾云,皆是跌足而起。你却是连扯代跳,就你这般势,我再传你个筋斗云罢。”唤起小猴儿凑近,将口诀念与他后,又说:“这朵云,你捻诀念动真言,将身一跳,一筋斗便有十万八千里哩。”

这功夫他学得到快,不过个把时辰,便能应用自如,待小猴儿回来拜谢时,‘混沌’说:“七十二变法本是为你保全性命,怎好在人前卖弄?你见别人有,便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也来求你。你若怕惹出祸来,便要传他。若不传他,他便要来害你,教你性命又难保全。”

小猴儿扣着求饶:“弟子再不敢了,还望师父宽恕。”

‘混沌’叹了口气:“我不怪你,你且去罢。”

闻此言,小猴儿泪盈盈问:“师父教弟子往哪里去?”

‘混沌’抬头望了望天上霞彩,默了须臾,开口说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回去还全你性命,再在此间,断然不可。”

小猴儿倔强地跪在一边,不肯挪动,只是掉着泪珠儿抽噎:“师父于弟子恩深似海,大恩未报,不敢离去!”

‘混沌’暗地里掐算推演,听此言,扯起唇角苦笑道:“谈什么恩义,不惹祸便是万幸。”思及明显显无暗晦的推演结果,‘混沌’就说起威胁之语:“只是凭你这一去如何惹祸行凶,却不准说是我须菩提的弟子。你若说出半字,我在千山万水之外也立时就知,那时便把你这猢狲削肉剔骨,神魂贬入九幽,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小猴儿揖者手,跪在一边,委屈屈地啜泣:“绝不敢提师父,旁人问起,便只说是我自家生就会的。”

世上无有须菩提,三教皆明者更是屈指可数,而小猴儿这一番卖弄,若是这附近有些个机敏的,只怕已经察觉到世上还有她这一抹未曾随同混沌前去投生的神识在背后监看这一场,而方才算得他这一场身后劫,只怕还需几百年时光......

‘混沌’自离开小猴儿梦里,转回乾坤弓中片刻,小猴儿方才醒转,架起云光,返回花果山中。

辗转百年过,天宫与花果山上的一切变化都落在‘混沌’眼里,她瞧着孙悟空肆意张扬一步一祸,瞧着他因修为提升而反复梦见前生些许的朦胧记忆碎片,瞧着他在哪吒面前卖乖,瞧着他因那些梦境碎片而跟踪哪吒到了天山行宫,在暗室中因那几幅画而不自觉落泪如雨。

孙悟空的人生顺遂到令她无奈,但她终究没再插手什么,只是在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角落里静默的瞧着,任其自由发展。

直到孙悟空因一场酒醉而跑上了三十三天,闹翻了兜率宫后二次反天,玉帝陈兵十万,大军在花果山上方安营扎寨——

她想,终究是捧杀了,然后眼睁睁瞧着他在尽心周全下仍旧首尾难顾,被天庭人马合力拿上了斩妖台。

在‘混沌’的记忆中,骷髅山九十六路魔王随着石记夜袭干元山时,也是这般携无辜以恃狠绝,只是天庭出师有名,而魔王的手段更显下作。

斩妖台上,玉帝提起三灾,孙悟空懵懂着神色发问,却并非是他将师父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始终牢记着不可露出什么破绽来牵连了师父,而懵懂无知便是最好的挡箭牌。

三灾依令而落时,考虑到玉帝与太上老君为人,为了让孙悟空省些力气,‘混沌’适时出手化解了其中些许的毁灭之力。

不出意料的,孙悟空进了八卦炉里,被烟火熏坏了一双金睛眼,在六丁神火下,袭来的旧时记忆碎片越发的多,尽管不是太过清晰,还是让他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来。

出炉那日,孙悟空一把打翻了丹炉,可在哪吒踏进兜率宫门的那一刻,他偏过脸,挣开了所有人,以平生未有的速度闪出了兜率宫。

本因惊慌夺路而逃的他,在路过四大天王身边时,听见哪吒在高天上高声下令:“四大天王并九曜星君!快!拦住那孙悟空!他往凌霄殿去了!”

是了,不能就这般无名由地走,总要为那诸多不公讨个说法才是。

孙悟空这样想着,一杆神珍铁打得四大天王无踪、九曜星君闭门、星宿无影、河汉无影,直到通明殿里,凌霄殿外,被王灵官拦下,与三十六部雷将斗作一团。

哪吒始终站在殿门处以个压阵的姿态作壁上观,直到他将要突围时,才雷霆之势强行入了战阵,逼得雷部众将不得不退。

“孙悟空,休在此处弄威风,逞凶恶,欺心罔上!”

金箍棒抵着火尖枪上烈烈紫焰,他的心似乎是被针刺了一般,在些微疼痛中,心思道:是了,哪吒是个怜弱的,从来最讲制衡之道。

孙悟空避过了哪吒的眼神,高声道:“天地之间,强者为尊!教那玉帝老儿将凌霄殿让与我坐,他搬出去,此事便算作罢。如若不然,必教这天地不宁,永无清平!”

哪吒忽的笑了,面色却平静得很:“你有何等本事,焉敢欺心为上帝?”

通明殿里的局中人僵持着,大地角落里的旁观者却是直摇头,低语着叹息具为欺心之言,她知晓孙悟空这一番‘强者为尊’之言,一为求个公平,二为断了哪吒那制衡道下的怜弱心;也知晓哪吒一力阻拦,是为不教小猴儿当真出了通明殿闯进凌霄见玉皇——

造反这样事,刀架天子颈与隔一门之距,实是天差地别的两个判法。

玉帝下旨派人去请如来佛祖,在如来应下救驾事与佛众们交待时,‘混沌’这里眺望灵山,望尽了接下来五百年雪雨霜风......

五百年磋磨里,哪吒常常变化了形貌掩去气息来看他,孙悟空通过那从不会弯下的脊梁与深埋在眼底从不曾表露半分的自傲认出她来。

有时在她离开后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在某一日里,旧时的记忆却如结冰的泉水化冻一般缓缓冲开了闸门,奔流入海,惹得他越发寡言。

他在想,自己现在到底是谁。直到观音路过五行山时,与他叙话,问他可知悔过,若有悔意,可放他出山秉持修行,再得正果之时的那一刻,他想明白了——

他想自己不论是谁,都不愿以这副世人眼中作孽为祸的面目再见九霄上那个有赫赫威名、为生民立命的哪吒。

他伏首于地,声色虔诚:“弟子知错了,求菩萨指点一条明路,情愿修行。”

大慈大悲活观音合掌念一声弥陀,在半云半雾之中说道:“你既生悔意,待我前去东土唐国寻来取经人,教他救你,你与他做个徒弟,秉持善行,入我佛门,再修正果。”

“弟子愿去!愿去!”

西行路上,孙悟空尽心竭力的保护着取经僧,奈何取经僧因他过往,总不肯信他,常出言轻他、辱他,初时惹怒了他,他便一纵而去,到至东海与龙王叙了叙旧,纾解了心内不平才折返,怎料这一折返,头上便多出一道见肉生根的紧箍儿来。

自有了这紧箍儿,那取经僧愈发有恃无恐,将偏听偏信之事贯彻到底,几次因无关紧要之事赶他离开。

无奈!无奈!

头一回因白骨精假作凡人被他早早打杀,取经僧误会他几次杀伤凡人,将他赶回到花果山,往日的仙山圣地,如今却变作残垣败景,教他好不心伤,闻四健将谈及事体,知是哪吒暗里保全了山中大半生灵,更加不愿以这副带罪身见到哪吒,于是在他那师弟因取经僧被妖精抓去来请他时,他顺着台阶便下去了。

难取信与僧人,即便多受刁难,总因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被念那紧箍咒,可取经僧一颗向佛求经的真心还能安慰到他,教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黎明前一刻的晦暗。

只是事情有一便有二,因一伙劫财害命的强盗,取经僧二次赶他。好言求了一回,却惹得僧人大念那紧箍咒。

孙悟空不想再惹头疼,便躲在云间思索对策,偏这时教他瞧见了一副熟面孔,在溪边变作他的模样,捧着一碗清水要去和尚面前献殷勤。

此正是狝猴王闻风而动。

孙悟空的灵巧心思转动那一瞬,山涧中花鸟虫鱼虎狼百兽俱都静了,行路的风也止住,正沉思间,忽有一封音书传至耳中,却是老祖须菩提的声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此一言中,他按落云头,一点灵光出手,探明了六耳记忆,知他欲行顶替之事来借路证道,但恐他本事不济,遂不加犹豫地以造作水人一般将自己一抹神念送进去,压抑住了狝猴王脑中神思。

霎时间,两只比照镜子还相似些的孙悟空出现在溪水边上。

孙悟空满意纵起云光,去至南海面见观音,在他抵达南海那一刻,山涧的云雾再一次随风而动。那溪水旁的‘六耳’猴儿勾起唇角纵上云头,在云间观望着底下取经僧两位五大三粗的徒弟,一位寻水不着,干脆在林中打起瞌睡,另一位欲要化斋却无觅处,满脸苦恼之色。

转眼再望,便见取经僧面色苍白,口中还低声骂着:“这八戒,平素总说自己能干,猴子今次走了,他却惫懒,好半晌功夫过去,连水也不曾打来一碗。”

值此时节,‘六耳’捧水按落云头,弯曲双膝跪在取经僧脚边:“师父,没有了老孙,你就连水也喝不上了。我这里一杯好凉水,师父吃了解解暑气消消渴,我再去化斋你吃。”

出家人难打妄语,说出去的话便如覆水难收,且他这番神色语气虽是恭敬谦卑,言语间却是多有轻慢,这和尚怎肯轻受了他的?

只见僧人偏过脸背过身,呵斥道:“你莫叫我师父,我也不吃你的水,就算教我当下渴饿而死,也是我的天命,我今不认你了,你快些走,走得慢了,还把那旧话经来念你,教你头疼欲死!”

话到这般程度,‘六耳’还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主张,起身把水捧至僧人面前:“师父,无我保你,你连水都吃不上一口,又怎去得西天?”

“你这破猢狲,我去得去不得西天,取不取得真经,与你有个什么干系?你休再缠我!惹恼了我,这番决计是不住口,就勒出你的脑浆来!”

取经僧横眉怒目,抬手一推,惹得‘六耳’变了脸,发起嗔怒,叫骂道:“我本是闹天宫的大圣,玉帝也还将我让上几分,你这狠心无状的泼贼秃,竟敢如此轻贱于我!”

随即把那盛水的钵盂放至一边,祭出金箍棒,把控着力道在僧人背上轻轻砑了一下,只这一下,就教僧人软趴趴昏在地上,口不能言。

‘六耳’收起武器后,低头瞧了瞧,稍稍犹豫了须臾,捡起了钵盂,把水往取经僧的口中灌了些,替他稍解暑气后,旋即收拾了行李马匹,检验了通关文牒,架筋斗云自此方离开。

孙悟空早前去了南海,与观世音好一番哭诉,说来前因后果,又道取经僧背义忘恩,不分青红,要讨一个松箍咒来。

观世音慧眼如是观,交代取经僧顷刻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他,那时还教他同去取经得成正果。

果不出菩萨预料,未过许久,那沙僧果然寻来,见孙悟空在侧,掣起降妖杖便要打去,孙悟空将身一转,轻巧避过,怒得沙僧大骂。

菩萨说:“休要动手,有什么事且先同我讲来。”

沙僧便把前日里孙悟空打死强人被唐僧驱赶之事说来,又道:“分别之后,因师父饥渴,教二师兄去寻水,久等不来,又教我去寻二师兄,顺便看看能不能化些斋来,孙行者趁我等不在,回转来打了师父一棍,抢走包袱。等我们回来救醒师父,细知原委后,去花果山讨要包袱无果,反被他将通关文牒念了又念,道说不保唐僧,他自选了有道真僧去取经,算作是他自己的功果。后将他选得僧人请出,是唐僧牵白马,还跟着八戒、沙僧。我把假沙僧打死,却是个猴妖变化。他率众就要拿我,我这才来告之菩萨,怎知他筋斗云快,却赶在我头前一步来菩萨这里颠倒是非。”

观世音略作沉吟,摇头道:“悟净,你休赖悟空,他在我处已有四日,我从不曾放他回山,他打哪里有另觅僧众前去取经之意?”

沙僧急道:“沙悟净不敢欺瞒,水帘洞里确实还有一个孙行者,”

菩萨说:“依你此言,我就教悟空随你去花果山看看,教他假灭真存。”

二人依照观音旨意,同往花果山上,孙悟空一见‘六耳’正与山上群猴饮酒欢乐,立时就撇下沙僧,掣出金箍棒,打烂宴桌,高声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妖邪,胆敢变作我的相貌,占据我的仙山作威作福!”

‘六耳’断不答言,掣棍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