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心又做梦了。
梦里她又来到十五年前的边关小城。这里的风很干燥,只要在外面走一会,头发里都会掺满沙粒。
灰扑扑的天空,黯淡的人脸,灰色的衣裳……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打破漫天满地压抑的色彩。
她循着铃铛声望过去,一缕耀眼的金色跃入眼帘。铃铛声愈近,绚丽如日光的亮色愈近。
那金色是流动的,飘散在空中,如同阳光下细碎闪耀的湖面。
一阵目眩神迷过后,唐心才看清楚。金色的是长发,属于一个美若朝阳的少女。
她有着湛蓝的明眸,肤色洁白如牛乳。最让人心醉的,是她不染凡尘的纯美。
哪怕见了许多次,依然让人震撼不已。随后一阵马蹄声传来,她的身后出现一大群士兵。
为首的男子着银甲,身批红斗篷。容颜俊朗,虽然只见过一次,唐心也能认出,这是年轻时的沈之瑞,未成名的端阳侯。
“古兹可匀公主,只要你乖乖跟了我们主人。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你的族人也会平安。”
古兹可匀,在回纥语里意思是美丽的太阳。被称作“古兹”的少女听得懂汉话,却并不精通。
她转过身,绝美的脸上布满恐惧,绝望地喊出声:“你们、骗子!三天,我给了三天!”
唐心早就清楚事情的过程,因此明白她在说什么。
当初回纥被鞑靼打败,老可汗要她的独女带着族人逃走。那时候中原与草原各族关系友好。
古兹可匀和族人们逃到百谷城,在这快乐地生活了三年。直到边关再起战事。
因为与鞑靼人的仇恨不共戴天。在铁西军久久攻不破城时,是这些回纥人联系军队,最后里应外合,攻破城门。
来此犒劳三军的皇帝,在庆功宴上见到她,并且对她开展猛烈的追求。
那时古兹公主已有未婚夫。她不敢强硬拒绝,这位王主宰着他们部族的生死。
没想到在最后一次私谈时,她哀求对方,却被下药强迫了。
当时清醒过来后,她便要寻死,却被拦下。皇帝说只要好好陪他三天,便放过他们。
三天后,却等到未婚夫死于与人争斗的消息。皇帝说他是真的爱她,让她跟着回中原。
公主逃出噩梦之地,才被一路追赶。那边两人还在对话,唐心却不忍再看,她转过身。
身后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喊,是一串回纥语,只能听懂“父王”这个词。
在她的身后,公主举起匕首,毫不留念地在脖颈处用力一划。
鲜红的血四处飞溅,沾污了少女美丽耀眼的金发。随后这些人缘很好的回纥族暴动了。
百谷城历来是自治,城中有许多各族混血。城主原本想投诚于皇帝,听说此事后,气愤下去找沈之瑞,说要面见皇帝。
没想到因挨骂,心情不好的他喝醉了,两人起了争执,沈之瑞失手打死了城主。
这下彻底捅破了天,而皇帝不知为何,原本对公主的死悔恨万分,次日又离开了百谷城。
他口头许了沈之瑞侯位,相当于平分大将军袁子义的权利。袁子义恼怒之下,所幸将烂摊子都丢给他。
而沈之瑞用武力镇压了暴动,随后以清除鞑靼人的由头,抓捕城中的混血百姓。
回纥族人全都死在暴动里,抓到的“余孽”足有十万人。最后全部被沈之瑞下令活埋。
而这十万冤魂,被记在他的军薄上,回洛阳后论功行赏。沈之瑞成了最炙手可热的新秀。
唐心没有被这个梦恶心太久。
天微放晓,她便自然醒了过来。睁开眼,她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床幔。
距离沈青珂告诉她这件事,已经过了半月。她现在已经回了洛阳,身在烂糟的端阳侯府。
这都是沈之瑞和狗皇帝造的孽。可那人将身家性命全托付于她,也不知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是笃定自己是个心软的,不会随意迁怒?
她感到胸口又开始憋闷,便起身下床,打算倒杯茶。动作很轻,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外间的人。
“夫人,您今日怎么又睡的这么少。”小兰按下打哈欠的欲望,惺忪着眼进来服侍。
“哎,我不需要……”唐心无奈地看着她,眸中满是不赞同。
知道自己劝也没用,只好看着小兰开始忙碌。明日醒了她一定躺着不动。她暗自下了决心。要是小兰病倒了,心疼的还不是自个儿。
面容粗犷的婢女,耐心地打好洗脸水,又细致地为她挑选衣裳首饰。
渐亮的晨光逐渐铺满屋子,驱散几分初秋的凉意。唐心无聊地打量时,才发现小兰好像又长个了。
“小兰儿,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是不是又窜个儿了……”
“夫人,您又打趣奴婢……”
屋内传来女子愉悦的交谈声。
已经是初秋时分,旷野的草全变成枯黄色。南方却依然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在几处草垛的阴影里,可以看见轻微的簌动。再离得近一点,便听到其中一个“草垛”开口说话了,“小主子到底怎么想的。格老子的,我们是烂命一条,他的命可金贵着呢!”
此人名沈达,原本是沈家亲卫里最衷心的。后来沈志有了二心,就把他调去了火头营。
沈青珂这次是擅自离的军,只带走了一只小队伍,还都是被排挤出去的老兵。
另一个“草垛”吐出口中的草屑,哼哼了两声:“若不是当年的侯夫人于俺有恩。俺才不会来送命。”
这两人是小队里武艺最出众的,虽然意见不合,不过都只认端阳侯的血脉。
自从东南的局势逐渐失控,军中便有沈家军可能会去支援的流言。原本应由一名老将领命,正式成为沈家军的头领。
没想到沈青珂上书一封,说由他带领一支队伍足以,并且立下了军令状。他们不忍看着小主子独自送死,便都跟着来了。
而谁也不知道,众人口中“送死”的小侯爷,已经来到了局势最为紧张的迦南城。
这次边关的城池接连失陷,唯有四皇子打了几个胜仗。而这迦南城是他刚收复的,此刻城中正在举行酬军宴。
一个白衣青年出现在城中,乌黑的发用布带束起,垂落几缕在脸边。眼潋滟如桃花,容颜似画,皎若明珠,在一众百姓军人里格外抢眼。
若不是他们老早就见过四皇子,恐怕会以为这是位贵不可言的天家子。
进城的排查极严,既然他出现在城中,那便是没问题的。看他又像是有来头的,因此巡城的兵没有上前询问。
他蹙眉看了好几眼那公子,“手无寸铁,气息虚浮。非习武之人,应该无碍。”
这一夜骇人听闻的变故发生时,这个士兵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此人。
他惊慌地想去禀告四皇子,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迦南城的酬军宴上。一白衣刺客当众取下城主、守备的首级。血溅当场,不用一兵一刃。
四皇子怒极,下令击杀他时。对方拿出了一块手令,莲花底纹,银色浮雕,上面写着“见持此令者,有如朕亲临”。
竟然是当年皇帝曾赐给端阳侯的军令,持此令者可斩王侯,诛奸臣,并且是先斩后奏。
四皇子不敢动弹,手下的人稀稀拉拉地跪倒一片。白衣男子当众宣布,吴天勤伙同江南总督勾结匪寇,各自获利,答应海盗等四皇子登基事成后,再送出几座沿海城池。
众人此时才知道,原来是参与了一场贼喊捉贼的戏。吴天勤被当场制住,等候回都城发落。
沈青珂掌管了迦南城的兵,正准备开战时,殊不知洛阳的天也变了。
初秋时节,不像闽南受“秋老虎”的影响。洛阳的天秋高气爽,城中弥漫着桂花的甜蜜香气。
唐心在这一日被召入宫中。听李公公说,是皇后又想定制些新料子。
她原本想带小荷,却没想到小兰主动请缨。近日这婢子脾气沉稳不少,因此便留小荷在府中。
朱红的长廊蜿蜒曲折,宫墙深深。宫女却没将她带到坤宁殿,将她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房子,随后行了一礼,快步退下。
王皇后这是在搞什么?
唐心目露疑惑,却没有声张,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房间里传来一阵衣物的悉簌声,十分急切,接着听到一声女子的娇呼,拉长了声调,妩媚至极。
“啊……老爷……慢点……”
显然不是在干好事。这里人迹罕至,倒是个偷腥的好去处。
不过这与她何干?难道是侯府的那些庶子……
想到这个可怕的猜想,唐心瞬间紧张起来。
屋内的两人逐渐变得疯狂。男人粗重的喘息,女人的尖叫,像是在人耳边打架一样。
就在唐心有些忍不住,想要推门将人臭骂一通时。她看到姗姗来迟的王皇后。
对方带着凤尾簪,一袭华丽的凤袍,上了淡妆,眼神凌厉。身后簇拥着一众宫仆。
她的心里突然有了预感。王皇后与她对视,缓慢地点了点头。
唐心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她伸手悄悄攥着有些发抖的小兰。
就在屋里最后一声高昂的尖叫声过后。王皇后举起手,强壮的宦官拿木桩冲开了房门。
“何人?!”
女子竟然没有该有的慌乱,反而盛气凌人。唐心听出来了,这是何贵人的声音。
而更令人恐惧的,是那道彻底消失的男人声音。
她身边的王皇后凤眼微眯,冷声道:“给我将这毒妇拿下!”
唐心的目光透过大敞的房门,看到哆嗦着身子,眼中却并不害怕的何贵人。
她身边躺着一个赤身的男子,死生不知,看不清面容。地上散落着澄黄的外衣,上面绣着威严的六爪金龙。
唐心的眼神一凝,死死地盯着榻上的女子,急急道:“快!按住她的手!”
毕竟这是后妃,宦官们还苦恼着,怎么对光溜溜的女人下手。听到唐心提醒,他们飞快地扑身上前。
果然,何贵人的手上捏着一片小药丸,估计是毒药之类的。
宦官迅速夺走了她手中的东西,心中一阵后怕。皇上估计凶多吉少,这可是最大的嫌疑人。
若是在他们眼前死了,在场的一个也活不了。
王皇后看着唐心,眸色复杂,“心儿,是本宫对不住你……”
她的消息得来的突然,又怕临时有变。因此未经允许,便将唐心拖下了水。她利用了故交的女儿。
唐心望着皇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眸光冷湛,“我知道这是局势所迫。娘娘,您不必自责。”
她不再喊自己姨母了。
看到昏死的丈夫时,王皇后并没有半分伤感,此时却感到心中一阵悲凉。
此时人群中传来一阵躁动。宫仆们纷纷跪下,“参加七殿下!”
他们恨不得将头颅贴到尘埃里,从下面投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敬畏。有些稍有姿色的宫女,目光更是亮得惊人。
而被注视着的少年,一身素雅青衣,依旧是刚入宫时的模样。
面容秀美,眉眼昳丽,濯若春水。只有当他走近端阳侯夫人时,众人才发现他身上陡然散发的威压。
而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势在必得。
……
翌日,王皇后携凤印上朝,宣布皇帝不幸中风的消息。九皇子当朝痛哭,说要面见父皇。
朝臣震动,正当有人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退隐多年的安国公出面,说自己愿意出山,暂时代理朝政。
若是任何朝中一位这么说,任他再怎么表明衷心。众人都会斥责其狼子野心。
可这位却为了吴国,满门子孙死在沙场。老了更是无欲无求,退出所有权势中心。至此无人再反对。
而关于传国玉玺的事,更是没人敢再提。没看到王皇后带了金吾卫上朝么。若是说不服,恐怕便要被杀服了。
瘫坐在地上的九皇子,狠毒地看了眼吴钩。他正贴心地搀着王皇后,一副孝子的模样。
下贱胚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在心中暗骂道。目光似乎淬了毒,放射出有如实质的阴寒。
吴钩自然感受到了,他面上却更柔和,眼神满是担忧,“九弟,快些起来!地上凉……”
九皇子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恐怕他们都错看了此人……
皇帝中风后神志不清,只能瘫在床上。这个消息随后得到了多方证实。
有人欢喜有人忧心。这些都与唐心没有太大干系。直到端阳侯府中又出了人命。
死的是大姨娘,是府里最为低调的,而且是自缢身亡,都不需要报官。除了她的儿子悲痛不已,府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可主院中的场景却不大一样。
屋中传出“噼啪”一声,接着听到小荷的声音,“夫人,您消消气。再大的事也不值得您动肝火。”
“那沈之详真不是个东西!枉为人长辈,夫人。我去替您问他……”这是小兰在说话。
原来方才庄子里的人来报,说沈之详持了族长的信物,要将盈利颇多的糖水果肉的生意,分给沈氏族人一半。
自从四皇子倒台后,这些人倒是消停了好一会。许是看等了许久,没人来找麻烦。
他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想着多捞一笔是一笔。
沈青珂又在东南领兵,这些人更加无所畏惧。都敢把手伸到她最上心的果庄上头来了。
屋内,唐心接过小荷新沏的茶,猛地一大口灌下去,才觉得心中的火气稍降。
其实她生气倒不全因为此事。府中操办了多久大姨娘的丧事,她便郁闷了多久。
从并蒂莲一事开始,她便觉察出不对劲来。而那幕后之人显然很熟悉她,恐怕就是身边人。
因此她将此事交给了王皇后。果然查到,那何贵人与大姨娘竟是老乡,有过几面之缘。
虽然只有这个线索,却足以让唐心确定,大姨娘便是这一世天道的棋子。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此怀疑。便是因为前世侯府所有的姨娘中,只有大姨娘一人算得了善终。
而刚想到老乡这个词,唐心的脑中又闪过一丝东西。
这东西似乎极为重要,可惜太缥缈,她没有及时抓住。
有些人就是不怕死的。唐心的面色才稍微平复,刚提到的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夫人,沈、沈大爷来了,还有表小姐也来了。”
小兰和小荷听到门房的话,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愤怒和疑惑。
原本低头喝茶的唐心,眼中闪过一丝幽光,稍纵即逝。她再抬起头时,唇边竟然带了几分笑意。
终于来了。
她漫不经心地翘起手指,欣赏着新染上的寇丹,素手芊芊,勾起个妩媚动人的笑。
“请大哥、表小姐进来吧。”
门房颤颤巍巍地应下。随后,沈之详和赵素素便到了。
这两人甫一进门,看到神色悠然的唐心,皆是一怔。
这女人怎会是如此反应?
原本以为她会怒极,老早就准备好应对的说辞。不说舌灿莲花,能将人逼得招架不住。却也能狠狠羞辱对方,以报先前之耻。
可惜唐心的反应太反常,让两人都愣了一会。不过因为此事有关终身大事,赵素素很快反应过来。
她娇娇地行了个礼,掐着嗓子道:“许久不见,素素给姑母请安了。”
沈之详这时也反应过来。得了那位贵人的准信,又有族长撑腰。看这小娘皮这次要拿什么和他斗!
他挤出个恶毒的笑,阴阳怪气道:“我这次来是要恭喜弟妹,贺喜弟妹啊!”
唐心根本懒得看这两人。她看着手边色泽鲜艳的糕点,擒了几分笑,“表小姐、大哥,别来无恙。”
“府中的大姨娘刚过。大哥便来此贺喜,可见大哥不沉溺于过往,真是心胸宽广之人。”
他们进来后,唐心没让人掩门。因此屋内的交谈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