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脚印

炽热的日头被几朵白云遮挡住,树林里变得更加阴凉。昏暗的光线从枝叶间投下,少女还带着红痕的脸隐在阴影里,不辨神情。

地上躺着的男人身材高大。身上的黑袍被刀划开许多道,露出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最严重的伤在左胸,只有胸膛的微微起伏表明他还没死。

袁媛不是初次看见死人。

四年前那个夏夜,袁府上下一百六十口人,一夜间被屠戮干净,只有她被藏在家人的尸堆下逃过一劫。

她压住同病相怜的情绪,冷漠地将脚从男人身上移开。

如今她自身难保,粗鄙村妇都能践踏她。这些人她都记住了,若有来日定当数倍奉还!

五官纯稚的少女面容扭曲,用地上人的干净衣角擦鞋。谁知蹭了许久,那些血迹反而变得更大片。

气恼下她踹了男人一脚,“真晦气!”

“唔……”本来快昏死过去的人闷哼出声,竟然被踹得清醒了点。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只能看到是个女子的轮廓。

“救……救我。”

男人披散的发半遮了脸,面容脏污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肤色极白。他说完便彻底晕厥过去。

袁媛盯着狼狈可怜的人,好像看到当初的自己。

娇美的脸上露出狠毒的笑容,“就这么死掉这样不是挺好的么。恭喜你解脱了。”

说完她若无其事的拿着竹竿,又继续去寻找那该死的蝉。而就在她走远后的不久,唐心一行人便进入了树林。

这些天小荷在侯府走动时,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听说不少下人晚上经过这林子时,经常听到女子的哭声。

没想到她哆嗦着告诉夫人后,她反而起了兴趣,要与她们一起来这找袁媛。

小兰和她都觉得夫人出嫁后,性子变了不少。好在她比以前过得更快乐,她们便也放下心来。

越走近林子中心,空气越阴寒,此时小荷挽着小兰的手收紧,脸色越来越白。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劝阻道:“夫人,看来袁厨娘不在这儿。我们要不要打道回……”

“夫人小心!”

小兰一眼便看到离唐心只有几步的黑色东西。她出声示警后拉住小荷,后者用力地捂住嘴,才没发出尖叫。

唐心停下脚步。“嘶……”她轻启红唇,吸了口冷气,好奇地望向地上的人。接着竟然蹲了下来。在小荷惊恐的目光里俯下身子,伸手探他的脉搏。

还好还没死透。

虽然不清楚此人的身份,她们却是为袁媛而来的。而她对袁媛与新帝的事略有耳闻。

新帝名吴钩,是本朝七皇子。上一世他在沈青珂的扶持下,弑兄弑弟后登基。

原本他是个有野心与能力的帝王,却因袁媛愈发疯狂偏执,做尽令人唾弃之事。后来又被当上安国公的沈青珂联合世家,逼迫其让位给年幼的十四皇子。

最后废帝一把火点燃寝宫,拉着袁媛一同死在烈火中。听说袁媛对新帝有恩,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的就是此事。估计这一世就算没有她,两人还会有这段孽缘。

虽然有了几分猜测。眼下不好在林中久留。她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小兰,快去叫阿旺来帮忙。”

“诺。”

小兰一向遵从她的指令,从不多问,很快便跑出树林。而知道不是死人后,小荷很快镇定下来,见主子是想救人,便自觉地准备给男子做些简单包扎。

就算此人不是吴钩,她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又记起一桩皇室秘闻,低下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止不住地往男子腰腹处瞟。

可惜他的衣袍虽然破破烂烂,关键的地方却没露出半点。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阿旺便匆匆赶来。他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俊眼,是她从唐家带来的护院,行事稳重可靠。

林中刚好有个酒窖,唐心与小荷先回。让他和小兰借运酒的由头将人带回去。

回到院中,唐家来的骆大夫早就在等着。他收到主家的急召,还以为是大小姐在侯府出了事,急得鞋袜都穿反了。

在被引至内室后,见要医治的是个伤势严重的陌生男子,他面容大震,气得胡须都要立起来,“大小姐,您怎能如此不顾礼法!”

他是看着唐心长大的,比起上下属关系,更像是她的一位长辈。

于是她无奈地说起软话:“骆爷爷,您想多啦。您那么了解我,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呀?”

“他是我的一位挚友。遭仇家追杀,现在命悬一线。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死,”唐心拧起眉毛,做出欲哭的模样,“您就当可怜可怜心儿吧。求求您救救他。”

这丫头从小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骆大夫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心中犹疑,还是决定最后挣扎一下,“那大小姐可知他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在何处……”

果然不是好糊弄的。如果吴钩真是不明不白的野男人,自己还真不答不上来。唐心将吴钩的情况都一一说明,只是给他胡诌了个吴苟的名号。

骆大夫名叫骆世方,被百姓尊为“医圣”。早年间他穷困时,受过唐国富的资助。因此在遍历天下后,选择回到唐家当个府中大夫。

洛阳不少医馆都以重金求他坐诊,他全都拒绝了,只是会发代表有问诊资格的名牌,所有人凭牌求诊。如果是穷人来治病,他基本上分文不收。谢砚正是他的关门弟子。

整整一个下午,骆大夫才从房中出来。他接过小荷递来的干净软帕,擦净脸和手,一边说:“此人命大。他胸口上那一刀只差几寸,便会插破心脏。最棘手的是他身上的慢性奇毒,我装了他的血拿回去研究。”

“我已经给他施针逼出心口的毒,记得日日给他煎吊命汤药。另外切忌不要让他动怒……”

骆大夫又讲了许多注意事项,照例给唐心切脉,开了些养神的药方,其中都有那吴苟需要的药材。

日头渐落,昏黄的晚霞给万物镀上层金光。唐心目送骆大方踏出院门,眼神幽深。

一般大家族的府邸都有密室密道,这些都是家族的机密。饶是她掌管侯府,沈氏族人也不可能和她透露半分。

虽说能将吴钩送到唐家去,她却不会让唐家冒任何风险。她本就出身宫廷,最清楚和皇族扯上关系,就是将一大家子的性命悬在线上。

她救七皇子的原因很简单。虽然这是桩随时能要人命的买卖,可吴钩被她救下,总好过被沈青珂捡漏。

眼下的难题便是没有密室,她应该将吴钩安置在哪?

此时主屋内寂静无比,只有烛花滋啦的声响,以及小荷擦拭床铺和地面的声音。她们都知道这人会给夫人带来危险,因此行事无比谨慎。

而夫人选择救人,就必然有救人的理由。

夫人居住的主厢房是目前最隐秘的地方,当家主母的卧室,除非端阳侯在世,否则谁能轻易踏入?

纤细白净的手指,握着抹布,仔细地擦拭男人滴落的血迹,此时她听见门从外被推开。唐心进屋了。

当她靠近床榻,准备擦拭床边最后几滴血渍时,“呀…….”小荷发出一阵惊呼,原本昏迷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眼,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何人?”声音清磁悦耳,却充满敌意与寒意。

疼,好疼。

这男子的手劲不大,手上的温度冰凉刺骨,他尖锐的指甲扣进少女白嫩的肌肤,很快沁出几滴血珠。小荷痛得冒出泪花,不过她很快便感到手腕一松。

唐心快速地上前,握住小荷的手腕将她从男子手中解救下来,她艳丽的面容染上薄怒,怒极反笑,“阁下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吴钩的手被她狠狠打落,他看了过来,她显然是这屋子的主人。

榻前的女子巴掌脸柳叶眉,生着双媚丽的眼,纤秾娇艳,十分美艳。不盈一握的腰肢仿佛一掐便会断。

仿佛天生便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正是他最厌恶那一类长相。

唐心同样打量着吴钩。他已经换上白色里衣,面容苍白瘦削,每一处线条都精致至极,眉眼昳丽,让人想到温柔的春日。

这是个极其俊俏的少年,根本看不出传言中的狠毒残忍,反而是远超于寻常男子的秀美。

啧,小白脸儿。还是白皮黑芝麻馅的那种。

可当彼此都打量完对方后,唐心便感受到他的可怕。

明明她站着而他躺着,他眸中的冷酷却有如实质,那是种蔑视所有生命的平静,令人战栗的气息排天倒海的朝她逼来。

差点忘了,这位可是发明出本朝十大酷刑的人。

曾经有位方姓谏官上书说皇后失德,被他处以腰斩,听说一刀下去后,谏官以肘撑地,以手沾血连书"女祸"二字,许久才咽气。

唐心一时头皮发麻,感觉凉意从她的腰部弥漫开来。

此时耳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这位姐姐看着很是面熟,我可是曾在哪见过你?”

原本没成形的寒意瞬间从她的腰间弥漫开来,唐心瞪大眼睛看向笑着的人。

他唇角微勾,眉眼弯弯,显得极其温和知礼。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她很快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撇开了脸,刚想将真实想法说出来,可又想起之前自己对此人性格的分析。

首先是一定要真诚,同时要注意分寸。

他是在试探,唐心停顿片刻后,面色依旧不好,冷冷道:“从未。只是刚好路过,阁下伤好后便可自行离开。”

“那便多谢姐姐出手相救了。”少年依旧模样温柔,漂亮的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狠意。

这女人在说谎。他昏迷前见的分明另有其人!

话音落下便听见院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唐心的心头一跳,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可天不遂人愿,很快便听到守在门口的小兰朝屋内喊道:“夫人,有人来了!”

屋中的人慌乱了一瞬,很快便开始手忙脚乱。小荷焦急地开口:“夫人,赶快将他藏到奴婢房里。”说完她顾不上手腕上的痛,便想去扶床上的人。

唐心通过雕花的窗户看向紧闭的大门,眼神冰冷,“晚了。”

此时院门口来了许多人。原来是衙门在追查从官员宴席上逃出的刺客,探子查到刺客逃往了城西。

而城西多豪门贵族,他们拿着手令,赔着笑一家家地查,光是等女眷回避便花费不少功夫,也不敢放肆。

当自称代表沈氏族长的意思的人带他们进入内院,一路畅通无阻,众官差都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毕竟是炙手可热的端阳侯府。

领头的人正是沈之祥。他虽然是大房,却时刻关注着端阳侯府。原本他打算将唐心的嫁妆充公,顺便再捞一笔。

没想到不仅竹篮打水,还给别人做了嫁衣。沈青珂赔了大笔钱给这妇人。那怎么能叫他的私产,明明是他们沈家人的东西!

那日谢砚走后,沈之祥恨得几乎夜夜无法安睡,后宅的小妾都被他寻各种由头,撒气撒了个遍。

而官府在河西搜查刺客的消息一出,他便命令手下盯紧府里的动静,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