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只要是进了住院部,除了妇产科那块,情绪都避无可避的要在心里猛地一降。
陈驰走进病房的时候,牡姨还是睡着,瘦得脱了相的鼻子上插了两根管子,一个通气儿,一根续命,光是看着都难受,旁观着都能感觉到喘气儿很费劲,像是溺水似的,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活着难受。
边上的凳子还架着俩仪器,一进院里就给架上了,陈驰看不太懂,只知道是检测血压心跳什么的,倒是宋北生边吃土豆粉,边时不时抬头盯着上边儿的数字。
“怎么样?”宋北生偏头看眼他,问,“你爸找你了没?”
陈驰摇摇头,坐到他身边:“牡姨呢。”
“刚睡下,醒了没到十分钟,但没什么力气睁眼。达达说是今天下午还醒了一次,能听懂说什么,也是醒了没多久就又睡了。”宋北生语气很低。
“没事,没事的。”陈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是抓住他的手,轻轻搓两下,安慰意义地说着重复的话。
宋北生很慢地尽力扯出一个笑,不想让他操心这个:“刚才看你消息了,说是女生?面试得怎么样?”
“很好,意外的好。”陈驰声音也很轻,像是怕吵醒了牡姨,也怕吵醒他,“工作经验很丰富,人也干练,有些事比我知道的都多,还可以帮帮我。”
“那就好。”宋北生点点头。
“她还有个孩子呢,才三岁。今天带来我看了,特别乖,是个小女孩儿,青春期估计是玩不到一起了,以后没准可以跟宝儿玩。”陈驰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语气不像是在介绍小孩儿,像是在哄小孩儿。
宋北生咬了咬嘴唇,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驰哥,给我根烟吧。”
“什么?”陈驰没听清。
“……没什么。”宋北生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没说话。
他偏过头看着窗外的天,是这样好的天,橘黄色的天际渗透着粉光,漂亮得要是换高中生晚自习看到,还能借着安静想一想喜欢的姑娘。
可惜睡着的人看不到。
宋北生看了没半分钟就收回视线,疲倦的眼睛稍微得到缓解,头就重新转了回来,继续盯回那俩检测仪器,蓝和绿的数字,底下还有不断跳动着的红色心电图。
牡姨躺在病床上,像个扎满了各式各样漏气孔的软布娃娃,宋北生一直关注着仪器上的数据,每隔半小时就给牡姨擦一次身。
快十点的时候,吊瓶滴完了最后一点液体。宋北生按了下响铃,值夜班的护士过了半分钟就小跑过来,拆下了挺多的针,还剩下一根留置针依然扎在大臂上,已经扎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没可能卸下。
第二天宋北生不上班,干脆就打算在医院里陪完全程,让陈驰回去。
但陈驰还是不放心,也准备留下,好歹多个人陪着,宋北生也能喘口气。他甚至惦记着干脆给牡姨换个单人病房算了,毕竟多人病房都这毛病,一整天下来都是闹哄哄的,人来人往个不停,陪护的人很难有时间清净,对牡姨的病情也不利。
“不了。”宋北生一听就拒绝。
“为什么啊?”陈驰赶紧拉住他,坐在床边只能是压低声音,“你别担心钱,我能赚了,再说川子说他姐在这有点关系,可以托着升的。”
“……不是这个问题。”宋北生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陈驰看着他,眉头似乎是有点不忍心地皱了起来:“那是什么?”
“牡姨,她不愿意。”宋北生握住牡姨的手,双手紧紧握着,不停地来回摩挲每一块干扁起皱的皮肤,轻声说,“她……嫌太冷清……又觉得,那样活得长……说她没那个富贵命。”
“生哥。”陈驰有些吃力地忍住鼻尖酸疼的冲动,伸手揉了揉,想让他别说了。
“刚才醒来的时候,她又说,不要管子……”宋北生却没看他,像是情绪太多过了头,说这话时,他平静得很反常,只是语速变得很慢,“怕一不小心,活得太长了,拖垮……我们,主要是拖垮她自己……太疼,也憋屈。”
陈驰沉默着,坐在位子上说不出话,这些话跟老爸骂他的不一样,没那么掷地有声,平平淡淡的,快要把他揉捏得酸疼到哭不出,落不下。
牡姨是个很酷的小老太,谁都舍不得,宋北生只会比他更难过。
说完这句,他就拎着陈驰的外套往外走,还不忘回头跟陈驰说一句,别出去,他很会快回来。陈驰点点头,担心地说好。
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宋北生又从自己兜里拿了打火机,点了站走廊上狠狠吸了好几口。连抽了好几根,又过了好一会儿,宋北生才感觉到复述时的那种情绪才稍微压了点,不至于崩溃到失态。
回来的时候,陈驰能闻见他身上一股烟味,很淡,应该是刚才站在风口散过了。
他想说句什么,又很无力的发现有些时候,语言的确是很贫瘠,任何言语在注定了某些结局下起不到安慰作用,只能让无力更加显露。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收获到同情。
但那又什么用?生活又不是戏剧,能平平淡淡的走到最后已经很难得,要不了太多观众满意。
可能身体这种东西,真的只有自己有数,别人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根本感觉不到事实怎样,医生说的也不能直接,总要让活着的人有个盼头。
半夜是宋北生第一个发现不对的,陈驰那会儿也睡不着,只是干熬。
医生护士哗哗来了两三个,陈驰弄不清楚这算不算严重,来人了应该是严重,但来的人看上去好像不算多。
但是从宋北生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严重得不是一星半点。
牡姨让他们推走了。
推进病房,门被一把反手关上。
一扇门阻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上边儿的灯骤然变红了。
宋北生站在门口呆愣了很久,就那么死死盯着磨砂的玻璃门,像是想透过这扇门看见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似的。
从凌晨快两点,一直到三点半,宋北生一直没动。
他这个状态,眼看着是什么也管不了了,陈驰好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哪怕是手里捏着的水瓶已经往外递了四五次,可手还是抖,想让他坐着的话还是没能说得出来。
能说什么呢?
说什么能有用呢?
如果真有用的话,还轮得到他来说么?
……很无解。
最后,陈驰还是低头给王达大寸这俩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先发了信息,再给菲姐和赵小别发。没到半小时,这俩都已经飞快地过来了,菲姐那边还没回,小别已经在上工了,今天估计值的夜班,回消息说工头四点让请假。
王达飞奔着过来的时候,连裤子都没穿好,穿了条五分的睡裤就来了,脸上满满流着的都是泪。
大寸比他稍稍体面些,好歹穿了条牛仔裤。
几个人一起站在病房外面,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得像是在等最后的判决。这会儿已经不是谁能怎么样的问题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眼下里面的医护人员是唯一的神,他们能做的只是祈祷,只有祈祷。
一个半小时里,医生连着出来了三趟,每一趟都有一份或者几份责任通知书要签,中间那趟来得最猛烈,下了病危单,好在是最后又救了回来。
小别赶来的时候,牡姨已经被重新推回病房了。
菲姐送完宝儿去学校,再赶来的时候,牡姨已经又醒了一次,可惜这次醒的时间甚至不到两分钟,无论他们说什么,牡姨甚至是不能摇头,或者点头,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见他们的话,听见了,又还能不能听懂。
还会好起来吗?
还能像以前那样思维敏捷地反驳挑刺儿吗?
能吗?
……会有神吗?
陈驰看着病房里的围了一圈的人,不管是哭没哭出泪,每个人都在哭。连隔壁床最爱闹腾的那些人,都被这块压沉沉的氛围闷得说不出话,只是沉默。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彭三水突然来了,手里还拎着个眼睛通红的宋宝儿,不知道从哪里让他拐出来的,学校安保工作活像是做给狗看。
“宝儿!”菲姐愣住了,原本还勉强止住的眼泪,在看见宋宝儿的那一刹那甚至是忍不住重新夺眶而出,“宋宝儿!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你不该瞒着她,你们也不该瞒着我。”彭三水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这句就没再说,“读什么书,读了书你们都不把我们当人看。”
宋宝儿倒是没再哭了。
她像是终于哭够了似的,默不作声地抱住她妈,小手轻轻地抚摸着菲姐的胳膊,视线看向病床上的牡姨,脸蛋绷得死紧。
彭三水沉默地站在人堆后边儿,也看着牡姨。
两个半大孩子一出现,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忍耐的意义。无声地泪流满面的小别抱着哭得快晕过去的王达,大寸也死死抿着嘴,似乎是不忍心再看,转过身去。
宋北生甚至是没有抬头,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什么也干扰不到他。
从手术室外边儿的走廊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不声不响地看着牡姨,唯一显露情绪的还是眼眶泛着几根红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