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学生都不知道大厅是最好的躲藏地点,入夜之后遍布阴影,即使开了灯也无法照亮全部角落。马可已经不是第一次半夜溜出宿舍,准确来说,他被关进这所糟糕学校的半年里,总共十一次深夜游逛,被抓住三次,这三次马可都确保自己不在大厅,免得让神父们知道他的最佳藏匿处。
今晚他不打算闲逛,他准备逃跑。
外面很冷。因为学生一般不外出,雨衣、雪鞋和厚外套都存放在门厅右侧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上锁,方便学生户外活动的时候取用。这家天主教寄宿中学实际上是修院的一部分,只不过互不相通。非常偶尔,某个老师请病假的时候,会有一个或者两个修士过来看管学生,像苍蝇一样嗡嗡讲解《教理问答》。要是当日运气非常好,遇上了本杰明修士,学生们就可以逃出课室,跟修士到温室去看植物。马可喜欢本杰明修士,但本杰明毕竟只是这所学校无休止的沉闷折磨之中偶发的奇迹,不可复制,也不可持续。
他顺利拿到了外套,对着雪鞋犹豫了一小会儿,把鼻子贴到小气窗上,观察雪的状况。雪根本没有积起来,枯死的草坪仍是黑漆漆的,大门上方的吊灯照出了泥地上的车辙,边缘有少量的碎冰。马可拉好厚外套拉链,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打开门出去,躲开灯光,紧贴着墙根下的阴影。
从修院走到最近的公路大概需要十分钟,途中经过一小片树林。马可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无论如何不能回纽约,爸爸只会再一次把他拎回这个监狱。也许他可以搭便车到康涅狄格,甚至去加州,成为一个邮差,或者火车锅炉工,实在不能选择的话,渔民也可以。他已经十五岁了,没理由不能工作养活自己,父亲的餐厅雇用的厨工甚至有年纪更小的[1]。
小雪不停地落在肩膀和头发上,马可这时候才想到应该拿上毛线帽。在室外还不够五分钟,他的手和脸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不过他认为这不要紧,只要一直往前走,保持速度,很快就会暖起来。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围墙破损的地方,踩住砖块,然后——
尖锐的哨声响起,马可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栽到地上。手电筒的光落在他身上,不止一个手电筒。狗在脚下狂吠,守门人养着两只黑灰相间的杂种狗,一只叫“矿工”,另一只叫“胡椒”,马可不知道这是哪一只。他继续往上爬,手搭到围墙上沿。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脚,把他拽了下来。马可重重地摔在冻硬的泥地上,三个手电筒正对着他的脸,除了白光,他什么都看不见。狗凑了过来,湿润冰凉的鼻子蹭过马可的脸颊,嗅来嗅去。
接着就是例行公事了。校长被叫醒,披着睡袍到办公室来,黑着脸,听守门人和两个修士复述马可·科斯塔的深夜冒险,最后点点头,转向低头缩在扶手椅里的十五岁男孩,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马可摇头。
“站起来,把手伸出来,科斯塔先生。”
他站起来,平举起双手,掌心向上。校长取下挂在墙上的短鞭——这可怕的东西专门为捣蛋的学生而设——高举起手臂,鞭子像蛇尾一样晃动,然后落下。
马可猛然惊醒,整个人在床上抽动了一下,脚踢到墙壁,一阵钝痛。玻璃窗高悬在左侧墙上,仿佛挂画,没有雪,只有一片呆板的夜空,被树枝切成不规则的小碎块。玻璃映出隐隐的火光,他清楚听到木头燃烧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睡在旁边的安东尼奥。
神父躺在床的边缘,毯子上面,盖着外套,头扭向壁炉的方向,像是想尽力和马可保持最远距离。马可这才发现自己紧攥着神父的手腕,很可能会留下一圈瘀青,不知道是什么噩梦的副作用。他马上松了手,悄声道歉,但安东尼奥并没有醒来。
马可想到靠近火的地方去。但这个想法仅仅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淹没在再次翻涌而上的倦意里。火光缓慢消失,他听着安东尼奥的呼吸,远远地,在梦中,一辆火车在雪夜中轰隆前进,朝着太平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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