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民,多少平静

他低头抠着酒瓶上的标签,指甲缝里的黑泥被带了出来,落在手背上。“王老板死前,我去看过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凸得像两座小山,眼窝陷下去,说话都没力气。嘴里还念叨着‘那锅汤还没熬好’,说早上刚放了八角,得再炖三个时辰才出味。我握着他的手说,叔,你放心,这仇我替你报。他就笑了,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笑完就没气了。”

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在替自己报仇,是在替那个念着锅汤的老人,替那个断了腿的李老板——李老板以前开了家五金店,被黄志强雇人打断了腿,只为抢占他的店面,替所有被黄皮子踩在脚下的人,讨一个迟来的说法。

“那两个‘懂行的’,也是被黄皮子坑过的?”我想起前阵子托人打听时,听说有两个专门跟税务打交道的人,主动向稽查队提供了黄志强的线索,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嗯。”他点头,把抠下来的标签碎片捏在手里,搓成粉末,“一个以前开赌场,在城郊的废弃工厂里,生意刚有点起色,被黄皮子匿名举报,进去关了三年。出来时,老婆孩子都跑了,家都散了。另一个放高利贷,心狠,但也算守规矩,黄皮子借了他的钱,不仅不还,还联合外人设局,把他的本钱全吞了,差点没把他打死在臭水沟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种释然的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没说啥大道理,就把王老板的事、李老板的事,还有其他被黄皮子坑过的人的事,跟他们说了一遍。他们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不要钱,就想亲眼看着黄皮子完蛋。”

原来如此。那五万块——我之前发现公司账户上多了一笔匿名捐款,指定要转给李老板做医药费,后来查到是通过陈建国的账户转的——或许更像个信物,是把散落在各处的恨串起来的线。他没撬动什么,只是轻轻推了一把,让早已腐朽的墙自己塌了。

“李老板知道是你寄的钱吗?”李老板现在在城郊的康复中心,听说恢复得不错,只是还不能下床走路。

“不知道。”他摇头,把手里的粉末撒在地上,“知道了又能咋地?还能爬起来跟我喝顿酒?就让他当是老天爷赏的吧,能好好活着就行。”他又喝了口酒,酒瓶见了底,被他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瓶身被捏得变了形。“我这辈子,没做过啥好事。年轻的时候混过日子,跟人打架,被关进局子里待过半年。出来后爹没了,家没了,就靠打零工活着,饿了就啃冷馒头,渴了就喝自来水。就这两件事——帮王老板报仇,给李老板寄钱,做得还算敞亮。”

我看着他手里的空酒瓶,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蹲在垃圾桶旁,也是这么捏着个瓶子,眼神空得像口井,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光都照不进去。现在那口井好像被月光填满了,虽然还是深,却能照见点东西了——是释然,是放下,或许还有点对未来的念想。

“打算啥时候走?”我问。黄志强的事了了,他大概也不会再待在这儿了。

“过两天吧。”他说,把空酒瓶放在地上,用脚轻轻踢了踢,“去南方,听人说那边暖和,冬天不用穿这么厚的大衣。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在工地上搬搬砖,或者去乡下种种菜,攒点钱,老了能有个地方躺就行。不用太大,能遮风挡雨,门口有块地,种点青菜萝卜,就挺好。”

“不回老家?”我记得老陈说过,他是从北边的一个小山村来的。

“回不去了。”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老家的房子早塌了,那年下大雨,山塌了,把屋子埋了半截。亲人也走光了,爹没了,唯一的妹妹嫁去了外地,后来听说生了场大病,也没了。回去干啥?看坟头长草?”

我想起老陈说的,他蹲在黄皮子家对面,像个孤魂。或许对他来说,早就没有家了,那些要报的仇,那些要还的债,才是拴着他的根。现在根断了,人也就该飘走了。

“这个拿着。”我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他手里。那是我刚取的现金,打算给母亲寄过去,现在看来,或许更该给他。

他愣了一下,手像被烫到一样往回缩,钱掉在了长椅上。他慌忙捡起来,想往回推,手指碰到我的手,又缩了回去,脸上露出局促的神色。“林老板,这钱我不能要……你帮我的够多了,那天你把黄皮子偷税漏税的证据线索告诉我,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不是给你的。”我按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揣在冰窖里似的,骨节硌得人疼,掌心全是裂口,“是给路上的盘缠,算我请你喝顿酒。到了地方,买瓶好点的,别总喝二锅头,伤身子。”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半天,没说出话,眼里的水光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军大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内袋,跟打火机贴在一起,然后慢慢站起身,对着我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带起一阵尘土。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