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攻心

另一个士兵也凑了过来,是守垛口的李老栓。李老栓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被抓来时,他儿子刚死在战场上,家里只剩个六岁的孙子。他展开手里的布卷,声音发颤:“我那小孙子,被陈大人接到坞堡里了,每天能喝上米汤,还跟着先生认字呢。信上画了个小人,说是我孙子写的‘爷爷’,你看像不像?”

刘二狗看着他们手里的布卷,又看了看远处城楼下成大器的大营。那里飘着“成”字大旗,旗下隐约能看见士兵们在操练,队列整整齐齐,步伐迈得铿锵有力。营门口有炊烟袅袅升起,闻着像是炖肉的香味——他们这边,早上喝的米汤里连颗米都少见,更别说肉了。

城头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过垛口。刘二狗悄悄把信塞进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热乎乎的,像揣着个小火炉。他抬头望向相县的方向,仿佛看见媳妇正坐在炕上给孩子做鞋,老娘靠着墙根晒太阳,瞎眼的老爹在坞堡里编着草席。

远处传来监军的呵斥声,刘二狗赶紧站直身子,握紧了手里的长枪。可他的心里已经不一样了,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包裹的心,像是被这封家信撬开了道缝,漏进了点光。他知道,不光是他,赵三、李老栓,还有城头上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士兵,心里都漏进了这点光。

这点光,迟早会连成一片,把寿春城的城墙照得透亮。

日头渐渐偏西,寿春城里的炊烟稀稀拉拉地升起,多是些烧秸秆的青烟,闻不到半点米香。东门的监军郎将正坐在箭楼里喝酒,那酒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劣质米酒,喝起来又辣又涩。他看着城头上蔫头耷脑的士兵,心里烦躁得很——这两天射进来的信越来越多,昨天搜出了三十多封,今天更甚,光是他看见的就有五十多封,还有多少藏起来的,根本说不清。

“他娘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液溅了满桌,“去,把张迁那小子给我叫来!”

张迁正站在垛口前,手里攥着那封家信,指节都捏白了。听见监军叫他,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小子今天看见多少信?”郎将眯着眼看他,刀疤在脸上显得越发狰狞。

“没……没看见多少。”张迁低着头,手心全是汗。

“没看见?”郎将“嚯”地站起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我刚才看见你在垛口前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藏信了?”

张迁被踹得弯下腰,疼得说不出话,怀里的信却死死按着,没敢掉出来。

“搜!”郎将吼了一声,旁边的两个亲兵立刻扑上来,按住张迁的胳膊就往他怀里摸。

就在这时,远处的城墙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士兵举着封信,疯了似的大喊:“我娘说我媳妇生了!是个儿子!成将军派人照顾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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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喊声像颗石子投进水里,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无数士兵涌了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着,有的从怀里掏出藏着的信,有的互相传阅着,城头上的秩序一下子乱了套。

郎将气得脸色铁青,拔出腰间的刀就往那士兵冲去:“反了!都反了!”

可他刚冲了两步,就被几个士兵拦住了。是赵三、李老栓,还有刘二狗。刘二狗手里握着根烧火棍,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别碰他!”

“你们想干什么?”郎将举着刀,色厉内荏地吼着。

“不干什么。”刘二狗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们就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他的话音刚落,城头上响起一片呼应:“对!我们要回家!”“放我们出去!”“成将军说了,只要打开城门,就给我们粮饷!”

郎将的手开始发抖,他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士兵,那些士兵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只剩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被逼到绝境后,重新燃起的希望。

夕阳的余晖从西边照过来,把寿春城的城墙染成了金红色。城头上的士兵们还在喊着,声音像浪潮一样拍打着城墙,连远处淮河的水声都仿佛被盖了过去。张迁捂着被踹疼的肚子,悄悄摸了摸怀里的信,那里依旧热乎乎的。

他知道,寿春城的秋天,快要结束了。而属于他们的春天,正在城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