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博士。”实验员们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完成重大任务的轻松。

担架床被推动,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平稳的滚动声。张纳伟感觉自己又在移动。刺眼的无影灯光在头顶掠过,变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他依旧无法聚焦视线,无法理解周围的声音和动作。身体的移动感,让他混乱的记忆碎片又翻腾起来:是那辆贴了膜的越野车吗?又要被送到哪里去?琳琳……爸爸要去赚钱了……很快……很快就能给你交学费了……他的意识深处,只剩下这个如同执念般的念头在微弱地燃烧,支撑着那片摇摇欲坠的混沌。

长长的、冰冷的白色走廊再次出现。没有尽头,只有单调重复的墙壁和头顶的灯带。担架床的轮子声是唯一的节奏。张纳伟空洞的眼睛倒映着天花板上飞速后退的光斑,像失焦的镜头。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变化,感觉不到缩短的身高,感觉不到减轻的体重,感觉不到那对陌生的耳朵和尾巴,更感觉不到体内翻天覆地的重构。他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在离开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是回曼谷吗?回苏玲家?钱……应该到账了吧……琳琳的画画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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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担架床停了下来。熟悉的电子门禁“滴”声响起。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气息的味道涌来——那是他待了三天的“观察室”特有的味道。

他被推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锁死。

观察室内的景象和三日前离开时别无二致:冰冷的白色墙壁,头顶无情的摄像头阵列,固定在地面的金属床,薄薄的褥子,不锈钢的桌椅。唯一的不同,是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他离开前最后一丝焦虑的气息,如今被更深沉的死寂取代。

实验员们将他从担架床转移到那张熟悉的金属床上。金属的冰冷透过薄褥刺激着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这丝凉意,在张纳伟混沌的意识里,却奇异地与记忆中女儿冰凉的小手贴在额头的感觉重叠了。琳琳……发烧了吗?……

“体征平稳,连接基础监测。”一名实验员将几个带有吸盘的电极片贴在他的胸口和太阳穴位置。仪器线缆连接到墙壁上的接口。床头一个小型显示屏亮起,显示出平稳的心跳和呼吸波形。

“观察期开始。每小时记录一次基础数据,重点观察意识恢复进程、运动协调性尝试及感官适应表现。如有异常,立即报告。”李博士的声音通过房间内的通讯器传来,清晰而遥远。

“明白,博士。”

实验员们最后检查了一遍监测仪器的连接,推着空担架床,无声地退出了观察室。沉重的金属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死寂,重新统治了这个二十平米的空间。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嘀…”声,和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

张纳伟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想眯眼,但眼皮只是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身体的感觉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能感觉到床板的坚硬,感觉到电极片贴在皮肤上的轻微吸附感,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变得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刺激。但这些感觉都是破碎的、失真的,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认知。

思维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泥沼。强烈的念头只剩下一个:女儿。苏纳琳。画画班。学费。五百万元。苏玲冷淡的眼神。这几个关键词像几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礁石,顽固地矗立在意识的汪洋之中,其余的思绪如同浑浊的海水,缓慢地、无力地围绕着它们旋转。

他努力地想集中精神,想回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是谁,那些冰冷的声音在说什么。但每一次尝试,都像试图抓住流动的沙子,徒劳无功。剧烈的头痛隐隐传来,如同警告,迫使他放弃思考,重新沉入那片相对“平静”的混沌。

身体深处,一些陌生的、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新陈代谢在加速,神经末梢在变得更加敏锐,被改造的感官系统正在努力适应着这个充斥着光线和气味的世界。但他对此毫无察觉。他不知道自己拥有了猫的耳朵,能捕捉到空气循环系统里电机轴承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他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薄褥上扫动了一下,带起几不可察的静电。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瞳孔,在适应了头顶的强光后,正极其缓慢地收缩着,边缘隐隐透出一丝属于猫科动物的、在暗处会放大的竖瞳特征。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被遗弃的精美人偶。意识在浅层的苏醒与深层的混沌之间挣扎沉浮。监测屏幕上的脑电波图,Theta波(代表浅睡或深度放松)依旧占据主导,但代表清醒和活跃思维的Beta波,正像初春融化的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溪流,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增强着,试图冲破那层意识的坚冰。

观察室外的监控屏幕上,李博士和几名实验员正注视着房间内的一切。高清摄像头清晰地捕捉着床上身影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近乎于无的动作。

“脑波显示浅层意识活动持续存在,但认知功能恢复极其缓慢。对自身状态无任何探索行为。”一名观察员记录道。

“正常现象。”李博士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平静无波,“基因层面与神经系统的深度重塑需要时间整合。记忆断层和认知混乱是‘破茧’初期的典型特征。继续观察,记录所有自发动作,无论多么微小。重点注意感官刺激后的本能反应。”

“是,博士。”

时间在冰冷的电子嘀嗒声中流逝。观察室内,只有那微弱的呼吸声和仪器声。张纳伟空洞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惨白的天花板上某个看不见的点。他的世界,缩小成了这间囚室,以及脑海中那几块关于女儿和金钱的、沉重而模糊的礁石。身体里那只新生的“猫”,还在沉睡。而那个叫张纳伟的男人,他的意识,依旧迷失在2097年那个绝望的四月,困在签下那份五百万元合同前的最后一刻,困在对女儿无法兑现的承诺所带来的、无边无际的愧疚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