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攻克长兴,是常遇春手中一柄锋利无匹的快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断乱麻,干脆利落,尽显其“猛将”本色;那么,眼下的池州城,则如同一块被层层铁甲包裹的顽石,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它需要的,不是一刀的决绝,而是一场由智慧、耐心与胆识交织而成的,精妙绝伦的攻心与攻城的交响乐。
池州,这座矗立于长江南岸的雄城,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它如同一只巨人的手掌,扼住了东西水路的咽喉,又似一位沉默的哨兵,守卫着南北陆路的要冲。得池州者,可顺江而下,直指金陵;可溯流而上,威逼荆楚;亦可北渡长江,觊觎中原。其战略地位,不言而喻。
盘踞在平江的“大周”皇帝张士诚,对此洞若观火。他深知,池州是他西进扩张的屏障,也是抵御朱元璋“吴”政权的门户。一旦有失,他的腹地将完全暴露在明军的兵锋之下。为此,他几乎是不惜血本地,将自己麾下最负盛名的守城大将,心腹爱将赵普胜,派往了池州。
赵普胜,人送绰号“铁壁将军”。此名号并非浪得。他出身行伍,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凭借着悍不畏死的勇武和对城防工事近乎偏执的钻研,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他不像其他将领那样热衷于野战追击,他的战场,永远在高墙深壕之间。他坚信,一座准备充分的城池,便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足以耗尽任何来犯之敌的锐气与生命。
接到任命的赵普胜,带着三万精锐,星夜兼程赶赴池州。他甫一上任,便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与铁腕手段。他征调了城中所有青壮,将原本就高耸的城墙再加高三尺,使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在明军面前。他又下令将护城河拓宽一丈,深挖数尺,引入长江之水,使其变成一条宽阔湍急的鸿沟,将城池与外界彻底隔绝。
城内,粮草被他从各地源源不断地运来,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仓廪,足可供全城军民食用三年之久。城墙上,弓弩、滚木、雷石、金汁(滚烫的粪水与油脂混合物)堆积如山,每隔十步便设有一座箭楼,楼内神射手严阵以待。赵普胜亲自巡视每一寸防务,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瑕疵。在他的督造下,池州城仿佛变成了一头浑身长满尖刺的钢铁巨兽,散发着冰冷而致命的气息。
当一切准备就绪,赵普胜站在城楼最高处,眺望着北方明军可能出现的方向,脸上露出了近乎傲慢的自信。他对身边的副将说道:“传我将令,全城军民,但可安心。我赵普胜在此,池州便是铁打铜铸。便是那常遇春亲率十万大军来攻,也休想破我池州分毫!”
这句狂言,如同一只振翅的雄鹰,很快便飞越了数十里地,传到了明军的大营。
大帐之内,气氛凝重如铁。众将围坐在沙盘旁,沙盘上,池州城的模型被做得栩栩如生,那高耸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无不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将军,这赵普胜果然名不虚传,”先锋大将蓝玉眉头紧锁,指着沙盘道,“池州城防之固,前所未见。护城河宽且深,强渡几乎不可能。城墙又高又厚,我军云梯根本够不着。更何况城中粮草充足,足以久守。若要强攻,我军伤亡……恐怕会是个天文数字。”
另一位老将也接口道:“是啊,将军。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我军兵力虽占优,但面对如此坚城,优势已被大大抵消。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帐内议论纷纷,悲观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那个人——明军主帅,常遇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常遇春的脸上没有丝毫焦躁或愠怒。他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没有参与众将的讨论,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沙盘,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仿佛在与这座无形的城池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接连数日,常遇春都未曾下达任何攻城的命令。他一反常态地“闲”了下来。每天清晨,他都会带着几名最亲近的亲兵,骑着马,在池州城外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缓缓巡视。他时而驻足远眺,任由晨风吹拂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时而低头沉思,目光在脚下的泥土与远处的城池之间来回逡巡。
他的亲兵们都知道,将军并非在游山玩水。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正闪烁着猎豹般锐利而专注的光芒。他在观察,在计算,在寻找那头钢铁巨兽身上,唯一可能存在的软肋。
第一天,他绕着东门走了一圈,那里的城墙最为坚固,守军也最为密集,是赵普胜的重点防御方向。
第二天,他来到了南门,南门外是一片开阔地,无险可守,是明军最有可能的主攻方向,因此也布满了陷阱和鹿砦。
第三天,他来到了北门。北门紧邻长江,江风呼啸,浪涛拍岸。这里的防守相对薄弱,但江岸陡峭,攀爬极为困难,且一旦受挫,退路会被江水截断,是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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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他来到了西门。西门外,是一片浩渺的湖泊,名为平天湖。湖水烟波浩渺,与护城河相连。赵普胜显然认为这湖泊是天堑,所以此处的守军是四个城门中最少的。
常遇春在平天湖畔停下了马。他久久地凝视着那片荡漾的碧波,又回头望了望高耸的池州城墙。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并迅速扩散,最终形成了一个清晰而完整的轮廓。
“水……”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回到大营,常遇春立刻召集了所有将领。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决断。
“诸位,”他开门见山,声音洪亮而有力,“池州城固若金汤,强攻,是下下之策。本帅已有破敌之策,但需各位同心协力,方能奏效。”
众将见他胸有成竹,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抱拳道:“愿听将军调遣!”
常遇春走到沙盘旁,手指在城西的平天湖上重重一点:“我军破城的关键,就在于此水!”
他随即下达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第一,全军将士,除必要岗哨外,全体出动,前往距离池州三十里外的一片密林中,伐木造物!
第二,工匠营全体动员,连夜赶制一种奇特的器械——木驴。但他特别强调,此木驴并非传统的攻城撞车,而是一种底部装有巨大木轮、顶部和四周用数层浸湿的厚牛皮蒙得严严实实的巨大木箱。箱体内部,必须中空。
第三,传令水师将领,秘密调集数百艘最轻便的渔船,藏于上游一条不起眼的支流河道之中,没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命令一下,全军上下顿时议论纷纷。尤其是“造木驴”这一条,让许多老将都摸不着头脑。木驴是攻城时用来掩护士兵抵近城墙的器械,但常遇春要求的这种,又大又笨,除了皮厚,似乎一无是处。用它去攻城,不是去送死吗?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城头赵普胜的耳中。他的探子将明军的一举一动都详细汇报了上来。当听到常遇春在伐木造“木驴”时,赵普胜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