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拉门托河的流水比夏日时节显得更加浑浊厚重,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与腐烂的落叶,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土黄色。
一艘平底驳船,船身吃水很深,正缓缓靠向一处简陋的私人码头。
这码头远离萨克拉门托主港的喧嚣,几根粗大的木桩扎在泥里,上面铺着厚重的木板,显得坚固而实用。
船的引擎发出最后一声喘息,巨大的船身在缆绳的拉拽下,终于与码头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跳板搭上的瞬间,船上的人流开始涌动。
走在最前面的是上百名华人,他们大多神情疲惫,经历了连续不断的航行。
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张望与好奇。
队伍虽沉默,却隐隐透着一股纪律性。
他们身后,是更多的人手抬着、肩扛着一个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箱子沉重,压得脚下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
码头上,一个庞大的货运马车队早已静候多时。
十几辆四轮大车,每辆都套着四匹健壮的挽马,马匹不耐地打着响鼻。
车夫们都是精壮的汉子,沉默地站在车旁。
陈九最后一个走下跳板。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西式旅行外套,没有戴帽子,露出剃得极短的头发。
几年血与火的淬炼,让他原本属于渔家少年的轮廓变得如刀削般硬朗,眼神少了几分冷厉,多了几分摸不着底的深沉。
他扫了一眼码头上的车队,点了点头。
“阿吉,带人清点物资。半个时辰内出发,到了就有热饭吃。”
“是,九爷!”
精悍的马来少年立刻应声,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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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装货整备完毕。
陈九没有再多言语,他翻身上了一匹早已备好的快马,缰绳在手中挽了个熟练的结。
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骑着马的护卫,他们沉默地散开,将陈九护在中心。
“走!”
一声低喝,陈九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马车队随即发出车轮滚动的轰鸣,跟在他身后,向着河谷深处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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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行进了近一个时辰,地势渐渐开阔,空气中的水汽也愈发浓重。
道路是新修的,用碎石和泥土夯实,足以承载重型马车的通行。
临近农场,道路两侧,原本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已经被开垦出来部分,土地翻开,露出肥沃的深黑色。
沿途不时能看到一些小型的聚落,都是些简易的木板房,屋顶飘着炊烟。
田间地头,还有三三两两的华工在劳作,看到陈九的马队,都直起腰,远远地挥手致意,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
终于,在地平线的尽头,一道长得望不见边际的巨大堤坝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与其说是堤坝,不如说是一道矮小的城墙。
堤坝虽然只有四米多高,但是极宽,顶部平坦得足以让马车通行,上面还有巡逻的哨兵在走动。
堤坝之内,便是那片在敌意环伺的加州土地上,硬生生开辟出来的华人世界。
一个能容纳近万人的堡垒,一个刚刚实现自给自足没多久的小镇。
车队在堤坝的一处闸门前停下,看守的卫兵早已打开大门。
陈九勒住马,等着车队缓缓驶入。
堤坝之内,是另一番天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喧嚣和井然的秩序。
数千人在此生活劳作,却丝毫不见华人聚居区常见的脏乱。
宽阔的主干道夯实之后用厚木板铺就,两侧是排水的明渠。
道路两旁的建筑规划得整整齐齐,形成一个个网格状的街区。
两个身影早已在门口等候。
为首的是陈桂新,他如今更像个老农民了,身上的军人气质都烟消云散,衣服还沾着泥点子。
他身后是刘景仁,满脸笑容。
“山主!”
陈桂新上前一步,对着陈九一拱手,声音洪亮。
“大管事。”
陈九翻身下马,心情好了许多,也回应他的调侃,回了一礼,随即转向刘景仁,“景仁兄。”
刘景仁连忙摆手。
陈九笑了笑,将缰绳递给旁边的护卫,一边跟着两人往里走,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我走之前最惦记的事,收成……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陈桂新和刘景仁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难掩激动之色。
“九爷,成了!”
陈桂新一向沉稳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颤音,“成了!收成非常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
刘景仁也推了推眼镜,兴奋地补充道:“亩产……亩产估算下来,不比家乡两广的熟田差!这片烂泥地,真被咱们盘活了!”
“今年这一批带过来的水稻种子,大部分都成了,不止比之前实验的那一小片收成更好,还是大丰收!”
陈九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早在第一年,他们就垦荒出了一小片地,用来试探种子,结果两广带来的种子,在关键的抽穗和开花期,低温会导致授粉失败,水稻只长叶子和杆,却结不出饱满的谷粒,出现了大量的空壳,收成非常差。
小主,
这几乎让他们陷入绝望,影帝还爆发了小型的混乱,杀了一小批带头闹事的人。
第二批种子花了许多时间,几乎把长江以南都找了一大批过来,最后发现浙江一带搜罗的种子奇迹般地适应存活了下来。
找了熟练农事的老农,刘景仁又搜罗了好多书,查来查去也没弄明白根本的原因。
最终,也只能归结于广东的稻子已经适应了炎热的气候,受不了河谷凉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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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转过头,望向远方那片被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田亩。
“带我去看看。”
三人不再多言,径直朝着那片金色的希望之地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稻香和泥土芬芳的气息就越是浓郁,那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农家子弟热泪盈眶的味道。
眼前是一片壮阔得令人失语的景象。
数千英亩的土地被纵横交错的沟渠分割成一块块方正的稻田。
时值深秋,稻谷早已成熟,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金黄色海洋。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上千名华工正在田间忙碌着收割。
他们赤着脚,卷着裤腿,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手里的镰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
割下的稻谷被整齐地码放在田埂上,还有一队人跟在后面,将掉落的稻穗一粒粒捡起,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
“好!好啊!”
陈九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片景象,忍不住连声赞叹。
他弯下腰,随手摘下一株稻穗,放在掌心搓了搓,吹去谷壳,露出下面饱满的米粒。
他捻起几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那股最纯粹的米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山主”,不是什么帮派头领,只是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重新尝到了故乡的味道。
“上次我来,外围那一片地,水利是如何解决的?”
陈九问道。
他们建立营地的这一片位于两万六千英亩土地的东北角,地势最高,也因此开垦结束的最早,而靠南的位置,则是一片泽国,曾经困住了他们很久。
这片沼泽地,最难的便是排涝与灌溉的平衡。
“还是多亏了那些修铁路的兄弟。”
陈桂新指着远处几座高大的木制水车,
“他们用在山里架桥的法子,做了几个大家伙,再配上咱们自己琢磨改造的水泵,把河水引进来,再把田里的积水排出去,一来一回,这水就听话了。”
刘景仁在一旁补充道:“我们还试着养了鱼,就在这稻田里。等收完稻子,又能多一道菜。咱们的粮食,今年是尽够吃了,还能有不少富余。”
看着眼前这片丰收的景象,陈九心中那块最沉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有了粮食,就有了根基。
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他们总算有了一块可以自己做主、不虞冻馁的立足之地。
整整吃了三年的面食,荷兰薯(土豆)、包粟(玉米),洋葱,还有其他种植的蔬菜,加上旧金山运来的咸鱼。
如今,终于可以吃一口自己种植的家乡饭了。
要是今年还是不成,他们都准备放弃水稻,准备大面积种植“索诺拉小麦”或者“澳大利亚白小麦”了。
自从他们卷走周围所有的华人劳动力后,萨城几个大的粮食供应商就对他们停止了售卖,萨城的垦荒公司联手断掉他们在本地的食物和种子、工具采购途径,前期的吃喝、工具全都要靠运,每日马车不停,几乎成了第二个“淘金小镇”。
中间的血腥更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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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田里回来,陈九又带着两人巡视核心区域的建筑和设施。
这里俨然一座规划严整的城镇。
正中央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是陈九和陈桂新等核心成员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楼外有木质的栅栏和壕沟,几个关键位置还设有了望哨,是整个农社的指挥中枢。
议事堂的东侧,是几个巨大的棚屋式建筑,那是集体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