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千户带来的那份关于“四海商号”的陈旧卷宗,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沈炼身前的案几上。它看起来是如此的不起眼——纸张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卷曲,墨迹多有晕染,字里行间充斥着官样文章特有的、含糊其辞的推诿与不了了之的标记,仿佛只是某个积年旧案中被遗忘在档案库角落的、毫无价值的废稿。
然而,在沈炼眼中,这卷薄薄的旧纸,却重若千钧,其蕴含的冰冷算计与致命诱惑,远比北镇抚司那日带来的大队人马、那纸盖棺定论的公文、甚至那句关于诏狱的赤裸威胁,更加令人心悸。
它是一份“谢礼”。
更是一份战书。
一个裹着糖衣的毒饵。
一条通往更深、更黑暗地狱的……引线。
值房内,炭火早已熄灭多时,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脊,仿佛凝固的、充满不祥预兆的铅块,沉闷得令人窒息。檐角残存的冰凌融化殆尽,只留下湿漉漉的、深色的水痕,如同无声流淌的泪迹。
沈炼没有去看那份卷宗。他的目光越过了它,投向了窗外。
透过冰冷的窗棂,可以看到京城繁华的街市一角。尽管寒意凛冽,但街面上依旧人流如织,车马辚辚。贩夫走卒裹着厚厚的棉衣,呵着白气,高声叫卖;茶馆酒肆的幌子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隐约传来跑堂伙计热情的吆喝;甚至还能听到远处勾栏瓦舍飘来的、断断续续的丝竹管弦之声……一切,似乎都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是一派帝国都城的富庶与喧嚣,透着一种麻木而坚韧的生机。
平静。
一种经历了短暂风波后,迅速恢复的、令人不安的平静。
永亭伯府的大门依旧紧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黑市的暗流悄然蛰伏,仿佛从未存在。
北镇抚司的铁腕震慑四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就连南镇抚司衙门内部,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也似乎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重新被日常的琐碎公务所淹没。
但这平静,落在沈炼眼中,却虚假得令人作呕。
他看到的,不再是这表面的繁华与秩序。
他看到的是那繁华表皮之下,无声蠕动着的、贪婪而狰狞的黑暗血脉!
是那夜金鱼胡同周家女儿绝望的眼泪!
是绣娘冰冷河水中浮肿的尸体!
是漕运码头那甜腻致幻的“并蒂莲香”!
是黑市魔窟里那些被药物控制、如同牲口般被展示的年轻女子空洞的眼神!
是诏狱深处,林宏用鲜血和生命留下的、指向海外迷雾的残缺警告!
是北镇抚司千户那冰冷苍白、视人命如草芥的脸庞!
是那份盖着猩红大印、颠倒黑白的结案公文!
更是……此刻案头这份名为“谢礼”、实为“诱饵”的、散发着陈腐与阴谋气息的“四海商号”卷宗!
这平静,是用无辜者的鲜血与白骨堆砌而成的!
是用权力的强权与谎言强行缝合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