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魔法传说-姐妹

在我胸膛深处,骨骼的缝隙间,裂开了一道冰冷的断层。不是疼痛。不是伤口。只是一个豁开的虚空,幽深如永夜。一道靛蓝色的裂缝,刺骨的风啸从中呼啸而过。

风的呜咽交织成一首歌,歌里唱着两个至亲之人,唱着永失所爱。这歌声永不消散,成为那个永远离开葱翠人世的她最后的叹息。

这就是我姐姐死去时我的感受。我们相隔千里,既看不见彼此,也听不见对方的呼喊。但在她死去那一刻,她穿过了我的身体,才去往阳光永不到达之处。无底的冰窟洞穿了我炽热明亮的心脏。我最后的家人像秋日红叶般从伸出的指间飘走。她断气那刻我跪倒在地,我想,我灵魂的某部分就此再也没能站起来。有些命运的击打,是心灵永远无法承受之重。

没有她,我算什么?我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她的名字,也仿佛雾气般渐渐消散。我们曾拥有的称谓,坠入了我体内突然裂开的冰渊。当赋予名字的家族已从世上湮灭,姓名还有什么意义?

我孑然一身。我化身为孤独本身。

我是哀恸之妹,因我灵魂除哀恸外空无一物。

她曾是勇毅之姊,正因勇毅招致毁灭。

勇毅于祂。

那时我只求安息,或随她同死。于我而言二者无异。我渴求遗忘,如他人渴求爱人抚触般炽烈。我试图沉入睡眠,坠入无觉之境,止息胸膛里哀风的呜咽。但冰霜之歌不肯饶恕我——它不许我安眠,不容我忘却。当我阖眼时,渴望的虚无并未降临。

我看见了祂。

我看见我们:两个稚嫩女童在湍急大河畔嬉戏,河水奔流穿越森林。树梢之上,水晶、象牙与大理石尖塔耸立,宛如巫师餐桌上的高烛。我们在河岸起舞歌唱,仿佛这隐秘森林的原始之心间,唯余你我二人存活。

我辗转反侧,想要挣脱这段回忆,沉入那甜美的黑暗,但记忆却不肯退让。

姐姐在前方起舞,赤足无畏地踏过高高的草丛。野生的白玫瑰与猩红刺眼的吸血花轻抚她的脚踝。她手中编着花环,轻盈地跳过河滩的卵石。

"等等我!"我朝她喊道,"等等我呀。我还小,追不上你!"

于是她停下脚步,笑着向我招手。我在她身旁蹲下。此刻我听不见大都市的喧嚣,看不见沸腾的人潮与忙乱。耳中唯有她轻快的呼吸,眼中只映着她顽皮的灰眸里跳动的星光。我们额头相抵——她的发丝如晚苹果蜜浆般金黄,而我的卷发则似洒满星辉的雪原般皎白。

"来,我让你看个秘密。"她轻声说。

姐姐舒展着她修长柔软的身躯,从发梢到光裸的脚趾都松弛下来。她的神情如此柔和,仿佛我若触碰,就会像雨中的蜜糖般在我指尖融化。就连她尖削的下颌线条里,也流淌着令我泫然的安宁与温柔。

正当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时,姐姐缓缓将手浸入河水,捧起一尾银光闪闪的小鱼。那或许是条秘银头鳟的幼鱼,还太小,难以辨认。小鱼用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姐姐,翕动着嘴唇轻啄她掌心。河水从她指缝间流走,重归湍急。

"这是魔法吗?"我屏息问道。

她摇头。

"那是什么?"我生怕粗重的呼吸会惊散这奇迹,"你怎么做到的?"

"只是善意。"姐姐说。

"可我觉得就是魔法。"我固执地坚持。

"也许吧,"她露出忧伤的微笑,"但世人不会这么想。"

我们看着小鱼徒然开合鳃盖,在空气中寻找水流,却只寻到爱与窒息。它没有挣扎——对爱的渴望竟胜过生存。当银尾摆动的频率逐渐迟缓时,姐姐凝视得太久了。

"放了它吧,"我恳求,"我们不能带走它。这是禁忌。妈妈绝不会允许的。"

姐姐的笑声惊落了李树的花瓣。她松开指缝,让小鱼滑回河流。那银影欢快地窜向深绿的水域。她起身活动双腿——却在湿滑的卵石上踉跄了一下。我不假思索地伸出细瘦双臂,快得仿佛在她失衡前就已预知。我接住了她,就像长大后当她最后一次失足时,我没能及时赶到那样。

姐姐又笑了起来。她将野白玫瑰与莹红血棘编成的花环戴在我头上,轻吻我的鼻尖,转身奔向苍白耀眼的朝阳……

……而我尖叫着醒来,姐姐依然长眠,童年的河流早已化作一道愈合的伤疤,横贯在倾颓的城池之上。那条小鱼和它的万千后代,正在枯竭的河床上挣扎窒息。

黎明时分,我终于屈服。走出帐篷时,军营笼罩在寂静中。人们都沉溺在各自不比我甜蜜的梦境里。此刻,我对他们、对战争都已漠然。战火会继续燃烧,无论有无我的参与。既然勇毅无法阻止它,哀恸更无胜算。我已无奋战的理由,无守护的意义,只剩心口那道裂痕。只剩姐姐从水中捧起银鱼的画面——它不断闪回,她通透的灰眼睛凝视着我,几乎要将我逼疯。

既然穿透胸膛的哀歌如此渴望被我聆听,那么,如它所愿。我将追随它,无论去向何方。我扼杀了理性的声音,那些关于责任、忧虑与抱负的琐碎絮语,如同当年屏蔽繁华都市的喧嚣。我的感官只向靛蓝裂罅敞开,只聆听寒风吹过哀恸荒原的冰霜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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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引我远离战场,深入幽暗密林。那里没有天光,唯有萤火在黑暗中起舞。森林渐次褪去,眼前展开赤红龟裂的荒原,仿佛被剥去皮肤的巨人手掌。焦土之上找不到一滴润唇的甘露,唯有我自己的泪水坠落。

我日渐消瘦。战士的筋肉消融,皮肤紧贴骨骼。我不再享用旅人的黑面包,只猎杀那些跑得、游得、飞得比我迟缓的生灵,为每根猎物的骨头唱挽歌。当荒漠在宽阔河岸戛然而止,我跪地狂饮直到昏眩。湍急处,我拾取枯枝扎筏,不忍砍伐活树。待大河瘦成溪流,我亲吻银涟作别,转身走向嶙峋山崖。

葱郁橡树退化为矮小刺松,枝桠全都离地三米而生。最后连松树也消失了。虽是盛夏,白霜却已覆地,继而化作暴雪。我依然聆听着姐姐留下的虚空,不断攀援。但肉体终有极限——当我找到那扇黑玻璃大门时,背上披着黑狼皮,胃里沉着白熊肉。

前路已断,再无高处可攀。寒风呼号,不仅穿透我胸口的靛蓝裂痕,更在光滑的火山岩间呜咽——这些黑曜石般的山崖如暗夜编织的王冠,环抱着孤寂墓园。冻土之上,碑林与墓室如荆棘丛生,以两道弧形从中央雕像向外辐射。

那是两位背靠背蜷坐的精灵石像。长发者发间缠绕石雕常春藤与苍耳,颓然垂首,左臂陷在雪中,右臂无力地指向右侧墓群;短发者双手交叠膝头,下颌抵着手腕,目光坚定地望向东方墓区。雪花在她们花岗岩指缝间堆积。

石袍褶皱间刻着她们的名字:接纳 与 忏悔

没有鲜花供果,没有祭品信物。这片墓园早已被生者遗忘。

我骨缝间的哀歌终于停息,但随之而来的只有永恒的寂静。唯有落雪无声,心跳徒劳地抵抗着诱人长眠的寒意。

风中突然浮现人声,接着显出一道身影——如死亡或苍穹般幽蓝,白绸衣袍如旌旗翻飞。她展开苍白的羽翼,广阔得望不见边际;赤裸的蓝足悬浮地面,宽大兜帽下,亚麻色的遮眼布如象牙般苍白。尽管面容遮蔽,她却与那座凝视东方的石像一模一样。

"我的孩子,为何哭泣?你的时辰未至。"守望者的声音如冰酒般清冽。

我不愚钝。只消一眼便知她是谁——凡历经战火、目睹战友重伤之人,都听那些垂死者说起过:羽翼生灵立于生死界限之间。

"你甚至看不见我。从何知晓?"

"蒙眼方能专注职守。亲爱的哀恸之妹,何需凡俗双目感知你体内跃动的生命之火?"灵魂医者以非人之速掠至我面前,青玉双手抚上我的脸颊。她冰冷的触碰竟灼痛我温热的肌肤,我不禁战栗。"你的每一声抽噎都在诉说苦痛,咸涩泪水的气息在风中弥漫。若我触碰你——"她的指尖按在我脉搏之上,"难道视觉能比这破碎心跳更诉尽你的哀伤?它如春冰撕裂河床般撕扯着你的血脉。你既得埃洛米娅的垂怜,便道出来意吧——这迢迢跋涉所求为何?"

我曾在跋涉中无数次排练这场对话——穿越平原、沼泽与冻土时,那些精心雕琢的词句在唇齿间反复研磨。我幻想用完美的言辞与真实的悲痛打动他们,让他们如当年那条小鱼般在我掌心挣扎,用嘴唇触碰我肌肤,渴求我曾知晓的温情。我要让他们看清我与姐姐灵魂的每个角落,亲身体验这份滔天的不公,直到他们举手呼喊:"够了!我们无法再忍受!"

可当真正站在世界之巅,被灵魂医者拥入怀中时,精疲力竭的我却忘尽所有筹谋。从发梢到趾尖彻底松垮,如婴孩般在她有力的臂弯里啜泣。最终脱口而出的,唯有胸间裂痕里日夜回荡的歌谣:

"我想找回我的姐姐。"

埃洛米娅凝固如冰雕。许久后,她才用青蓝指尖缓缓拭去我的泪水。

"好了,"她柔声安慰道,"泪水该止住了。冥界的仆从也并非全无怜悯之心。"

她的声音像结冰的溪流般清澈:"多少人带着庄严哀痛的演说前来,用珍宝贿赂,以刀剑威胁,将私欲凌驾于众生之上——他们的哲学与逻辑完美得连智者都挑不出瑕疵。而我只报以沉默。"

埃洛米娅的蓝手指抚上忏悔雕像低垂的石首。石袍褶皱间悄然显现一扇黑门。

"你寻找的是勇毅之姊,"守望者说,"如你所愿:去吧,找到她。"她突然抬手警告:"但记住,孩子,这是愚妄之求。你破碎的心本该放下这痛苦遗忘。此地没有奖赏,唯有更深重的苦难。若你能如我这般预见未来,哪怕惊鸿一瞥,你只会祈求早日归家,求一张温暖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