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铜钱带着尖锐的风声,“当啷”一声砸在乌黑的房梁上时,佟湘玉正把紫檀木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楼下大堂的喧闹声像煮沸的开水,几乎要掀翻青瓦屋顶,白展堂却只顾着用抹布擦着八仙桌,眼皮都没抬一下。
“赔钱!必须赔钱!老子这条裤子可是上等苏州丝绸,扯破了就得赔新的!”一个满脸横肉的镖师猛地拍向桌面,瓷碗里的茶水震得跳起来,溅了他满手。
李大嘴从后厨的门帘后探出油光满面的脑袋,手里还攥着半截锅铲:“放你娘的罗圈屁!谁看见老子下药了?你那破裤子打补丁都嫌寒碜,兜里比脸还干净还学人穿丝绸!”
“我操你……”镖师勃然大怒,刚要掀桌起身,吕秀才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弱弱地从人群后插话。
“根据《大明律》卷十七‘诉讼’规定,诬告反坐,若无法证实大嘴兄下药,阁下需赔偿同福客栈的名誉损失及误工费用……”
“滚蛋!”镖师不耐烦地扬手一巴掌,吕秀才像片枯叶似的被扇到墙角,捂着红肿的脸颊不敢作声。
郭芙蓉的掌风带着破空声已经扫到镖师后脑勺,却被白展堂伸出的一根手指稳稳抵住手腕。
“姑奶奶,消停点,别把事儿闹大。”他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慵懒,郭芙蓉却硬是收了掌力,气得直跺脚。
佟湘玉终于放下算盘,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绛紫色袄子,领口缝着一圈磨得发白的兔毛,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常年熬夜算账熬出的蜡黄。
可那双眼睛扫过闹哄哄的大堂时,原本嘈杂的空气竟莫名静了三分。
“吵啥嘛,”她声音不高,带着点软糯的西安腔,“一条裤子的事儿,值得把房盖儿掀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那镖师见出面的是个妇道人家,气焰顿时又涨了三分:“你是掌柜的?正好!你这厨子给我下泻药,害我在茅房蹲了半个时辰,裤子都扯破了!这事儿没十两银子完不了!”
佟湘玉没接话,缓步走到镖师桌边,指尖轻轻沾了点桌上残留的汤水,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瞥了眼他面前那盘几乎没动的辣子鸡丁。
“这位好汉,”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你这肚子,是啥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就吃了两口这破菜!刚咽下去没半炷香,就疼得直冒冷汗!”镖师拍着大腿嚷嚷。
“哦?”佟湘玉转头看向李大嘴,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大嘴,今早买的那桶菜籽油,你闻着是不是有点哈喇味?我今早路过厨房就觉得不对劲。”
李大嘴一愣,随即拍着大腿反应过来:“可不是嘛!掌柜的,我就说那卖油的孙子不地道,那油颜色发暗,闻着还有股怪味,我本来想跟你说的!”
佟湘玉又转回头看向镖师,眼神温和得像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孩子:“好汉啊,这就对上了。”
“不是大嘴手艺不行,是那油不干净,我们客栈也是受害的呀。”
“你看这样行不,这顿饭钱免了,我再赔你五百文,够你扯几尺好布做条新裤子,再买点红糖补补身子?”
镖师眼珠一转,显然觉得这妇人软弱可欺,嗓门提得更高:“五百文?你打发叫花子呢!十两银子,少一个子儿,我就拆了你这破店!”
一直低头擦桌子的白展堂终于停下了动作,抹布搭在肩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
莫小贝不知何时靠在楼梯口,手里捏着颗裹着糖霜的豆子,眼神凉飕飕地盯着镖师。
郭芙蓉又开始挽袖子,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佟湘玉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青布小包袱,一层层慢悠悠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碎银和一串用红绳串着的铜钱,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枚一枚地数着,动作磨蹭得让人心焦。
“十两啊……这得把后院的柴火都卖了,再赊三个月的米,才凑得齐……”她抬起眼,目光里有种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软弱。
“好汉,你看我们这小本生意,一天营收也就几两银子,实在拿不出那么多。”
那镖师见她这副模样,越发得意起来,探着身子就要去抓那布包:“少废话!拿不出就别怪我不客气!”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碎银时,佟湘玉突然手腕一翻,布包“唰”地收回袖中。
她脸上的怯懦像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油没问题,”她说,声音清晰得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大嘴的辣子鸡丁,火候足,盐巴够,花椒是上周从汉中新买的,香得很。”
“你进门时脚步虚浮,眼底发青,嘴角还起了泡,是肝火旺盛、脾胃虚寒的症候,一看就是常年喝酒熬夜闹的。”
“拉肚子?你这盘菜动都没动几下,顶多吃了两口辣椒,怎么可能拉得起来?”
“还有你裤裆那口子,是旧裂痕,线头都磨白了,至少扯了三天,故意往新伤上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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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前迈了一小步,明明比那镖师矮了一头,气势却压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你从进门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柜台后面的钱匣子,点菜专挑贵的,吃两口就找茬。”
“这位好汉,”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半点温度,“你想讹钱,也该换个新招数。”
“这招,七侠镇街口的二流子去年就用烂了,现在还在衙门大牢里蹲着呢。”
满堂寂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李大嘴张大了嘴,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
吕秀才忘了揉肿起来的脸颊,怔怔地看着佟湘玉。
郭芙蓉眼睛发亮,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白展堂低头继续擦桌子,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
那镖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攥得咯咯响:“臭娘们!你他妈敢耍我!”
他抡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砸向佟湘玉,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白展堂不知何时已贴在他身后,手指在他肘间轻轻一拂,看似随意,镖师整条胳膊却瞬间酸麻无力。
“客官,动手就不好看了,咱都是讲道理的人。”白展堂笑眯眯的,眼神里却藏着冷意。
佟湘玉看都没看那镖师,只对白展堂淡淡道:“展堂,送客。”
“顺便去趟衙门,跟老邢说一声,最近有伙人专在十八里铺到七侠镇的路上冒充镖师讹诈商户,让他多派几个人巡逻。”
那镖师脸色唰地白了,挣扎着挣开白展堂的束缚,撂下一句“你们给老子等着”,狼狈地窜出门去,连门槛都差点绊倒。
危机解除,大堂里却没立刻恢复热闹。
众人都怔怔地看着佟湘玉,她站在那里,背影单薄得像片柳叶,却像根钉进地里的柱子,风吹不动。
李大嘴最先嚷嚷起来:“掌柜的!你咋知道那油没问题?我今早真觉得那油有点怪味!”
“油是好油,”佟湘玉打断他,转身往楼上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瞎说的。不这么说,怎么套他的话?”
吕秀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掌柜的明察秋毫!先是示敌以弱,使其放松警惕,再诱其深入,最后一举击破!高,实在是高!”
郭芙蓉哼了一声,语气里却满是佩服:“早该让我一掌拍死那王八蛋,省得你费这么多口舌!”
莫小贝把糖豆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嫂子,下回这种戏码提前说一声,我瓜子都没来得及备,看得不过瘾。”
佟湘玉没理会众人的七嘴八舌,走到楼梯中间,停下脚步,没回头。
“大嘴,晚上蒸锅米饭,省着点米,别又煮多了浪费。”
“秀才,把今天的账本拿上来,我对账。”
“展堂,门口那摊茶水渍擦干净,看着晦气。”
她一步步上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不堪重负。
回到柜台后,她重新拿起算盘,指尖冰凉得像刚摸过井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七侠镇的炊烟袅袅升起,带着家家户户饭菜的香气,透着寻常人家的安稳气息。
可佟湘玉知道,这安稳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刚才那点风波,不过是冰面上的一道碎纹。
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果然,第二天一早,麻烦就找上了门。
来的不是昨天的镖师,而是一个穿着体面湖绸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
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自称姓钱,是“七侠镇商户互助会”的管事。
他说话客气,脸上堆着笑,可字字句句都带着软钉子。
“佟掌柜,久仰大名啊,”钱管事对着佟湘玉拱了拱手,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听说昨日贵店有点小纠纷,没伤着人吧?”
佟湘玉给他倒了杯粗茶,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一点小误会,已经解决了,劳钱管事挂心。”
“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钱管事抿了口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嫌弃茶味粗涩,随手放下了茶杯。
“不过呢,这事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匪患横行。”
“咱们做买卖的,单打独斗可不行,得抱成团才行,我们互助会,就是干这个的。”
“入了会,有什么麻烦,会里出面调解;遇上地痞流氓,会里也能找镖局的人来照应,保您生意顺风顺水。”
佟湘玉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分毫:“哦?还有这等好事?不知这会费是多少?”
“不多,不多,”钱管事伸出五根手指,笑得意味深长,“每月五两银子。”
“逢年过节,再备点薄礼孝敬会长,保证物超所值,让您安安稳稳赚钱。”
五两银子。
佟湘玉的指尖悄悄掐进了掌心,同福客栈刨去米面油盐、炭火房租,一个月也就盈余十两上下。
这哪里是会费,简直是明抢。
“钱管事,”佟湘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们小门小户,本小利薄,怕是高攀不起互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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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也没啥大麻烦,就不给会里添负担了。”
钱管事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语气也冷了下来:“佟掌柜,话不是这么说。”
“麻烦这东西,你不找它,它会来找你。”
“昨天那事,要不是你机灵,能轻易打发走?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咱们做生意,图的就是个平安,破财消灾嘛,五两银子买个安稳,不亏。”
“消灾?”佟湘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钱管事,“不知这灾,是老天爷降下的,还是……人带来的?”
钱管事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冷得像冰:“佟掌柜是聪明人,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三天后我再来听信儿。”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熨帖的绸衫,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听说佟掌柜后院那口井,最近水质不太好?”
“可要当心啊,这吃喝的东西,最容易出纰漏,万一客人吃坏了肚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钱管事走后,大堂里留下满室压抑的沉默。
李大嘴从后厨冲出来,挥舞着锅铲骂道:“我日他个先人板板!每月五两?他咋不去抢钱庄呢!”
“还他妈互助会,我看就是一群吸血的蚂蟥,专挑老实人欺负!”
吕秀才忧心忡忡地踱步:“掌柜的,此事恐非偶然。”
“昨日那镖师讹诈未成,今日便有这互助会上门,时间上太过巧合。”
“莫非是他们串通一气,先礼后兵,软硬兼施,逼我们就范?”
郭芙蓉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杯跳起来老高:“怕他个鸟!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捣乱!”
白展堂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佟湘玉。
她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珠子,眼神定定地望着门外的街市,看不出情绪。
“展堂,”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去打听打听,这互助会到底什么来头。”
“还有,左邻右舍的商铺,有没有入会的,入会之后都是什么情形。”
白展堂应了一声,身形一晃,像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
这互助会是半个月前新成立的,会长姓雷,外号雷老虎,据说是从太原府来的富商,手眼通天。
七侠镇几条主要街巷的商铺,十有八九都被“劝”入了会。
那些没入会的,最近都或多或少遇到了麻烦——不是货物在半路被扣,就是店里天天有地痞闹事,要么就是灶台半夜被人泼了粪。
“雷老虎……”佟湘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
她早年听娘家父兄提起过这人,在太原府就是以手段狠辣出名,专做这种欺行霸市的买卖,得罪他的商户没一个有好下场。
“掌柜的,咱报官吧!让老邢把这伙人抓起来!”李大嘴嚷嚷着,满脸愤慨。
“报官?”吕秀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大嘴,你忘了?”
“老邢上个月就因为‘办事不力’,被娄知县训斥了好几次,据说就是这雷老虎在背后使了银子打点。”
“如今衙门里的人,谁还敢管他的事?”
郭芙蓉气得眼睛冒火,攥紧了拳头:“那就这么认了?每月五两银子,喂了这群狗娘养的?我不甘心!”
佟湘玉依旧沉默着,她走到柜台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慢慢擦拭本就光洁的柜台面。
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而坚定。
众人都看着她,等着她拿主意。
她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等着她像往常一样,想出个歪点子化解危机,或者干脆服软认栽,花钱买平安。
五两银子虽然肉疼,但或许真能换个安稳?
这世道,本就是谁拳头大谁有理。
她一个寡妇,带着这么一大家子人,一间破客栈,能硬扛到几时?
她擦着柜台,指尖触到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是去年冬天,有几个喝醉的江湖客在店里闹事,拔刀砍向白展堂时,不小心划在柜台上的。
当时白展堂恰好出去采买,是她提着擀面杖冲上去,额头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了满脸,却硬是没退一步。
那道疤,现在还被厚重的刘海遮着,不仔细看察觉不到。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冲动仗义、嫉恶如仇的郭芙蓉,胆小懦弱却心怀正义的吕秀才,嘴碎贪财但心地不坏的李大嘴,机灵早熟、鬼点子多的莫小贝。
还有……白展堂,那个身份成谜、武功高强,却甘愿在这小客栈里跑堂的男人。
这些人,是她的伙计,也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家人。
这间破破烂烂的同福客栈,是她的心血,是她的牢笼,更是她拼死也要守护的战场。
“钱,没有。”佟湘玉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同福客栈,不交这个保护费。”
李大嘴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对!妈的!跟他们干!大不了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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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秀才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声音发颤:“掌柜的三思啊!对方势大,我们人单力薄,恐非其敌手……”
郭芙蓉瞪了他一眼:“吕轻侯!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与其被他们欺负死,不如拼一把!”
白展堂走到佟湘玉身边,压低声音道:“湘玉,想清楚了?这回的对手,不比往常,他们有官府撑腰,不好对付。”
佟湘玉看向他,眼神复杂,有担忧,也有决绝。
她知道白展堂有本事,可她也知道,他一直在躲避江湖上的恩怨,不能轻易暴露武功。
她不能把他,把整个客栈都拖进险境。
“先礼后兵。”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明天,我去会会那个雷老虎。”
次日一早,佟湘玉换上了一件相对体面的宝蓝色夹袄,梳了个规整的发髻,独自去了雷府。
那宅子气派得惊人,高墙大院,朱红大门,门口蹲着两座龇牙咧嘴的石狮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通报之后,她在偏厅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喝了三碗凉茶,才被管家引去见雷老虎。
雷老虎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满面红光,穿着一身团花锦缎袍子,手里盘着两个锃亮的铁胆,发出咕噜咕噜的摩擦声。
他坐在太师椅上,没起身,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佟湘玉一眼。
“佟掌柜?坐吧。”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佟湘玉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怯懦。
“雷会长,今日冒昧来访,是为了互助会会费一事。”她开门见山,不绕弯子。
“哦?想通了,愿意入会了?”雷老虎呷了口茶,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早该如此,和气生财嘛。”
“雷会长,同福客栈本小利薄,实在承担不起每月五两的会费。”佟湘玉语气平静,“还请会长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雷老虎哈哈一笑,铁胆转得更快了:“佟掌柜,你这话就不对了。”
“五两银子,买的是平安,是顺遂,多少人想交还没门路呢。”
“你说你承担不起,难道就承担得起三天两头有人闹事?”
“承担得起客人吃了你的东西上吐下泻,砸了你的店?”
“承担得起后院那口井,突然冒出点不干净的东西,让你没法开张?”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佟湘玉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指甲陷进肉里,带来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