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
不,或许不该称之为醒来。
更像是一缕游魂,挣脱了无边血海的束缚,勉强攀回这具早已污秽不堪的皮囊。
意识沉浮,如同溺水之人挣扎着将口鼻探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绝望的铁锈味。
我甚至不敢立刻睁开眼睛。
怕。
怕看到的又是尸山血海,怕指尖触碰到的又是温热的、属于无辜者的粘稠液体。
怕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再次灌满鼻腔。
蚀心蛊。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灵魂。
它就在那里,盘踞在我的心脉深处,像一个贪婪的、永不餍足的寄生怪物,以我的善念与生机为食,豢养着那个名为“血手”的恶魔。
三年前,姑苏。
杏花烟雨,本是救死扶伤的时节。
瘟疫横行,我日夜奔走于病患之间,悬壶济世,是家训,亦是本心。
乱葬岗,尸骸枕藉。
我见到那位奄奄一息的老妪,蜷缩在腐尸之间,气若游丝。
恻隐之心驱使我上前,蹲下身,探向她枯瘦的腕脉。
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我看到了她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绝非垂死之人应有的诡谲精光。
心下一凛,却已太迟。
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无数怨魂尖啸的邪异力量,如同毒蛇,顺着我的指尖,猛地钻入心脉!
剧痛!
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攥住,狠狠捏紧!
是百鬼叟!
那老魔伪装成垂死老妪,在我心神全系于诊脉、防备最松懈的刹那,将这颗万恶的“蚀心蛊”打入了我的体内!
“沈家小子……医者仁心?呵呵……从今往后,你的‘仁心’,便是老夫‘血手’最好的养料!”
他嘶哑扭曲的笑声,如同夜枭啼鸣,成为我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蚀心蛊入体,如同在我灵魂中硬生生剖开一道裂缝,塞入另一个邪恶、暴戾、嗜杀的意识。
白日,我尚能凭借多年修习的医道静心法门,勉强压制它的蠢动,维持着“姑苏玉郎”的表象,行医救人,积攒善念,延缓其吞噬。
每一次施针,每一次开方,都像是在与体内的恶魔角力,每一分善念的流转,都伴随着蚀心蛊啃噬心神的剧痛。
而每到月亏阴盛之夜,或是心神因悲悯、愤怒而激荡之时,“血手”便会挣脱束缚,破笼而出。
我成了提线木偶,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眼睁睁看着“它”用我的手,施展出我从未学过的阴毒武功,收割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
看着鲜血喷溅,听着惨叫哀嚎,感受着指尖撕裂皮肉、捏碎骨骼的触感。
那种感觉,比凌迟更痛苦千万倍。
我的意识清醒着,感受着一切,却无法阻止分毫。
每一次“血手”杀戮之后,留下的不仅是满地狼藉的尸体,还有我灵魂深处被撕裂、被玷污的剧痛。
我试过自绝。
在清醒的间隙,我抓起过剪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可蚀心蛊会瞬间察觉,操控我的手臂,将利器远远抛开。
我试过散尽功力,可那邪蛊早已与我的经脉融为一体,散功无异于加速死亡,而死亡,对此刻的我而言,竟是奢望。
百鬼叟以此操控我,逼我为他盗取姑苏镇城之宝——“山河鼎”。
那鼎传说乃禹王遗物,蕴藏浩然山河之气,能镇邪祟,定气运。
他欲以此鼎炼化蚀心蛊,将其化为可控的绝世邪兵。
我岂能助纣为虐?
宁死不从。
于是,折磨变本加厉。
他日夜以邪术催发蛊毒,让我在清醒与疯狂、救人与杀人的地狱边缘反复煎熬。
生不如死。
昨夜,又是月亏。
“血手”再出,屠戮了百鬼叟设在城郊的一处分舵。
那些虽为邪道、却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在我眼前化为残肢断臂。
杀戮的快意如同毒液,通过蚀心蛊蔓延我的全身,让我战栗,让我作呕。
就在“血手”屠尽分舵、邪力因餍足而稍褪的刹那,我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空隙,凭借残存的一丝清明,强行冲开了他对身体的部分掌控。
我不能再去伤害任何人了。
逃!
必须逃!
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让这具罪恶的躯壳在荒芜中腐烂,或者……期待奇迹,能与这恶魔同归于尽。
我启动了家传的、早已残缺不全的“遁虚符”。
那是先祖偶然所得,据说能破开空间,遁行千里,但因残缺,目的地完全随机,且凶险万分。
管不了那么多了。
符文亮起,撕扯着我的身体和灵魂。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只祈求,去一个荒无人迹的绝地。
……
光芒散去。
感官逐渐回归。
没有预想中的血腥气,没有荒野的寒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喧嚣。
人声,很多很多人声,嘈杂,却奇异地不带恶意。
小主,
还有……光。
非常明亮,却不刺眼的光线,透过我紧闭的眼睑传来。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这是……何处?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本就被蚀心蛊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神,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
一座极为宽敞、古色古香的大堂,雕梁画栋,像是某间酒楼。
但陈设……极其怪异。
桌椅样式古朴,却材质新颖。
柜台后,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正护着一个会发光的、薄如蝉翼的板状物,口中说着略带陕西口音的话语。
空中,悬浮着数个流光溢彩的圆球,圆球周围,还有无数细小的、会发光的文字飞快滚动,那些文字组合起来,竟是……“掌柜的!”“小贝女神!”“家人们”?
更让我惊愕的是堂中众人。
有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额前戴着奇怪的透明饰物,文绉绉地对着空中圆球拱手,口中念着莎士比亚的句子。
有英气勃勃的女子,作势欲歌。
有抱着双臂、说着奇怪口音(后来才知是粤普)的俊朗青年。
有娇俏可人的女子,竟踩着节奏来了一段即兴说唱……
他们衣着各异,有的像前朝,有的像异域,有的甚至……衣不蔽体(那位坐在八仙桌上,晃悠着双腿的灵动少女)。
一切都光怪陆离,超出了我过往所有的认知。
这里……是仙境?
还是另一个我所不知的人间?
蚀心蛊似乎也被这陌生的环境所慑,暂时蛰伏,没有立刻发作。
我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无论此地是何处,无论他们是何人,礼不可废。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温润,拱手作揖:“在下沈惊涛,江南姑苏人士。”
“此间……光怪陆离,不知是何方仙境?”
“惊扰诸位,万望海涵。”
话音落下,堂中静了一瞬。
随即,那英气女子第一个惊叹出声,话语直白得让我有些耳根发热。
那抱着双臂的粤普青年眉头紧锁。
那书生身旁的小女孩,竟冷静地分析起我的“帅度”。
我心中稍安,看来此地之人,似乎并非恶徒。
但很快,我注意到一些人眼神的变化。
那位跑堂打扮、眼神灵动的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住,脚步微挪,将妇人和一个年轻小伙护在身后。
那说唱的女子和她身边的粤普青年,也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他们……看出了什么?
是看出了我体内的异常?
还是……认得我这副皮囊下隐藏的“血手”?
悬在空中的发光文字滚动得更快了。
“新皮肤!”“古风限定版帅哥!”“真·穿越者?”
这些词汇陌生,但结合语境,隐约能猜到含义。
那坐在桌上的灵动少女跳了下来,她身边的俊朗男子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他们似乎才是此地的核心。
少女笑容明媚,对着空中圆球称我为“惊喜”,眼神却带着探究。
男子则沉稳地下令,让两个造型奇特的金属机关人扫描我。
其中一个圆滚滚的金属机关人,双眼射出蓝光,扫过我的身体,带着浓重口音报出了我的名号“姑苏玉郎”,甚至点出了我“活人无数”的过往。
我心中微动,此地竟有人知我名号?
但紧接着,它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奇怪咧,深层加密档案显示,此人极度危险!”
“关联代号……‘血手’?”
“档案部分损毁,权限不足,无法读取详情!”
另一个女性声音的金属机关人补充,探测到我体内有不稳定的高能波动。
完了。
他们知道了。
他们知道“血手”!
一直勉强压抑的蚀心蛊,因这“危险”的判定,似乎被刺激到了。
一股熟悉的、阴寒的暴戾气息开始在心口翻腾。
不!
不能在这里!
绝不能让“血手”在这里出来!
我拼命催动残存的心神之力,试图安抚、压制那蠢蠢欲动的邪物。
额角渗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抖。
那灵动少女和她的丈夫注意到了我的异常,神色变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