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哗啦啦!”
三伏天的后半夜,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同福客栈大堂里几盏节能灯泡也显得有气无力。
除了角落里那台崭新的柜式空调还在勤勤恳恳地吐着冷气,发出轻微的低鸣,整个世界都像被这酷暑按下了暂停键。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撕裂了沉闷,伴随着一个重物砸地的闷响和人吃痛的抽气声。
正趴在柜台上跟账本上歪歪扭扭的数字较劲的佟湘玉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铜钱“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额的亲娘啊!”她失声尖叫,脸瞬间失色,“房顶上掉下来个啥?!展堂!展堂!有刺客砸场子咧!!”
人影是从二楼走廊边缘凭空摔下来的,砸塌了刚擦干净的长条板凳,又撞翻了旁边一张桌子。
杯盘碗碟如烟花般炸开,汤汁淋漓地泼洒在青砖地上。
那人闷哼着,挣扎着想要爬起,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傀儡。
他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涔涔的额头上,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青色的眼皮下挂着沉重的眼袋,嘴唇干裂,布满了白色的死皮。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时宜、满是尘土和褶皱的深色长衫,背上还驮着一个磨破了边角的旧木箱,狼狈得像刚从泥水里滚出来的落水狗。
“掌柜的!没事吧?”值夜班的白展堂第一个冲出来,警惕地打量地上的人影,身体本能地挡在佟湘玉前面,手指已经暗暗绷紧,随时准备来个“葵花点穴手”。
吕秀才被那响声惊醒,迷迷糊糊地从后院探出头,眼镜滑到了鼻尖;李大嘴揉着眼睛从厨房提溜着擀面杖冲出来;楼上楼下几间客房的门也“咚咚咚”地打开,郭芙蓉、吕青柠、吕青橙、白敬琪、莫小贝都涌了出来。
摔进来的人艰难地在满地狼藉中支起身子,一手按着腰,疼得龇牙咧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异常锐利,死死地在人群中一扫,最后像两颗钉子,牢牢钉在白展堂脸上。
“凶手……”他喉头滚动,发出沙哑刺耳的声音,猛地抬起一只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直直指向白展堂,厉声控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休想狡辩!就是他!那个叫白展堂的跑堂!昨夜亥时三刻,于城西土地庙,谋财害命,勒死了王记绸缎庄的账房先生……王有德!冤魂亲口指认于吾!宋慈在此,你……你跑不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带着剧烈的喘息,但每个字都像铁锤,狠狠砸在沉寂的大堂里。
自报家门——宋慈。
“啥?!”佟湘玉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指着白展堂的手指比宋慈抖得还厉害,“他……他杀人?额的个神啊!白展堂!这这这……”她气得语无伦次,“这影响仕途……啊呸!影响客栈信誉啊!亲娘咧!”
白展堂脸都绿了:“我?杀……杀人?就王有德?那个每次来只点一碗阳春面还要顺走三瓣蒜的老抠门儿?”他摊着手,又急又委屈,“我偷他?还不够我自己跑腿的辛苦钱呢!还勒死?宋先生你瞅准喽!我可是清清白白……”
郭芙蓉护短地双手叉腰:“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我们家秀才……额,我们家展堂就那点胆子,顶多顺点剩菜剩饭!排山……” “海”字没出口,被吕秀才一把捂住了嘴。
“芙妹芙妹!冷静!子曾经曰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啪!”阿楚手里的瓜子掉在了铺着凉席的坐垫上。
她和晏辰是紧跟着大伙涌进大堂的,刚才还在为这空调续命的夜晚心满意足。
阿楚杏眼圆睁,看看指证的手指,看看一脸错愕的白展堂,再看看那个自称宋慈、一身煞气的古怪来客,嘴角抑制不住地开始上翘,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荒谬和被点燃的极度兴奋的表情。
“晏辰!活久见啊!”阿楚压低声音,激动地一把抓住身旁丈夫的手臂晃了晃,“大型真人直播探案现场!热乎的!”
她另一只手已经极其迅速地伸进随身那个不起眼的黑色腰包,摸出一个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银色金属圆片。
晏辰被她抓得晃了晃,却也忍不住挑眉笑了:“得,这下‘今夜同福’频道要爆服务器了。”
冤魂指证……啧啧,比看悬疑片都刺激。
他默契地帮阿楚拢了拢披散的头发,顺手把自己领口一个伪装成铜扣的微型全息投影仪调整了下角度。
阿楚飞快地把金属圆片往自己光洁的额角一贴——薄如蝉翼的弧形透明光屏瞬间在她眼前展开。
与此同时,晏辰按下了铜扣上的机关。
几道柔和却不失存在感的蓝色光柱从他和阿楚身上的几个小点投射而出,迅速交织,构成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半透明立体光幕,悬浮在半空中,上面飞快掠过一行行文字。
【嚯!!一进来就看到这个?!我穿越了?】
【直播捉鬼?白大哥被告了?等等,宋慈?这位是那位传说中活死人医白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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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哥偷东西我信,说他杀人?除非他偷的那盘猪蹄突然成精要复仇(狗头)!】
【家人们晚上好!好家伙,这开场比电视剧还高能!瓜子西瓜已备好!前排围观!】
【宋慈大人!我是您偶像……呸呸,您是我偶像!大人您看我还有机会拜师学仵作不?!】
【楼上冷静点……大人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啊,刚说冤魂指认?同福客栈闹鬼实锤了?】
【莫小贝呢?内力高手快出来控场啊!保护我方白展堂哥哥!!小爷快出来!】
【佟掌柜脸都白了!心疼掌柜的一秒!掌柜的别怕!我们都相信白大哥的……额,偷术(滑稽)】
【好心疼被打翻的桌凳啊啊啊!那套桌椅看着是老物件啊!赔钱!必须让宋大人赔钱!】
阿楚瞥了一眼光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强忍着大笑的冲动,压低声音对着前方空气(实质是对着她额角圆片附带的骨传导收音孔)快速清晰地说道:“宝宝们晚上好!直播间标题改一下——紧急直播:《深更半夜冤魂指路,神探宋慈突临同福,竟指证白展堂为杀人大凶?》对!没错!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位宋慈大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现在现场一片狼藉,受害人王有德是谁我们还不清楚,但宋大人言之凿凿!大家保持冷静理性分析,拒绝网暴啊!先看展堂哥如何应对……哟呵!小郭姐姐要发言了!”
宋慈无视那些在他眼中完全无法理解的“光幕”和众人怪异的低语,他的注意力被突然出现在空中的蓝色光字完全吸引了。
那些字在他眼中,如同幽冥传书的符咒,令人费解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诡异力量。
他看到有人称他为“神探宋慈大人”,这让他混乱的脑海刺痛更深——他明明只是个平凡书生!
“妖言!惑众!”他猛地甩头,似乎想把那些晃动的光斑驱散,转而死死盯着白展堂,沙哑的声音带着笃定的悲愤,“昨夜三更!月黑风高!王有德的冤魂,就在吾眼前!清晰可见!他咽喉发乌,眼珠暴突,舌头伸出寸许长!颈间一道深深索痕!他指着你!白展堂!他说‘就是他,这个穿灰短衫的跑堂,趁我打盹,用绳子从背后勒死了我!为了我身上那准备给翠烟阁小桃红的十两银子!’ 证据确凿!休得抵赖!”
这番描述极其具体,带着一种阴森的临场感。
白展堂脸更绿了:“十……十两银子?给小桃红?”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哎呀!想起来了!昨儿白天他是来吃过面!喝了两口面汤,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晚上要去办件大事,跟女人有关……完了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黑锅也太沉了吧!但…但鬼话咋能当真啊?!”
佟湘玉一听“银子”,重点瞬间转移:“十两?!额的亲娘咧!一条命就值十两?王有德你个老抠儿!连给小桃红的钱都抠搜……”立刻又被郭芙蓉瞪了一眼,讪讪住口,捂着心肝儿开始算盘被打碎的桌椅该赔多少银子。
“宋先生,”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挡在白展堂前面,试图讲理,“子不语怪力乱神。鬼魂诉冤,实在闻所未闻。即便所言是实,也需要……”
“鬼话不可信?”宋慈眼中布满血丝,猛地打断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冒犯了毕生追求,“若非万般冤屈难诉九泉之下,阴灵为何要示吾?!吾亲眼所见!王有德他……他满面悲苦,几欲泣血!他说他是……”
话没说完,一声清脆的嗤笑打断了宋慈满腔悲愤的陈词。
“咳咳咳……”角落里捧着保温杯正喝水的阿楚,直接被呛得连连咳嗽,脸涨得通红。
晏辰赶紧伸手轻拍她的背,脸上憋着笑,“慢点慢点,宝宝。”
阿楚咳得眼角泛泪,好不容易顺过气,一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指尖点点自己的额角光屏,对着直播说道:“家人们听到了吗?冤魂……告状?还是高清沉浸式告状,直接指脸输出?”
她嘴角疯狂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忽然话锋一转,音调拖长,带着点戏谑味道,“晏辰~~你说现在这鬼魂告状,也要讲究个用户体验是不?光是舌头伸出来、眼珠子暴出来,顶多算个‘惊悚’标签,离‘沉浸式’还差了点科技含量呢。”
晏辰立刻get到她的点,默契地接口,一边轻轻揽着她的肩膀帮她顺气,一边对着空气感叹(实则是通过骨传导对着直播间):“是啊阿楚,依我看,这用户体验感确实不太行。起码得加点视觉特效嘛!比如脖子上的勒痕……啧,宋大人说‘发乌’,但具体是哪种乌?靛青?紫绀?还是渐变色?是平滑的印子还是麻绳勒出来的‘缢沟’?细节不够啊!这直接影响定罪逻辑,用户体验不够沉浸啊!”
“可不是嘛!”阿楚眨眨眼,故意叹了口气,“最关键的索痕走向都没讲清!‘八字不交’?‘闭口向上’?还是‘一道平’?这关系到是自缢还是他勒,是站着勒的还是按倒勒的,直接影响破案逻辑链!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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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故意“哎呀”一声,“对了,声音呢?王账房生前也算个体面人,临终遗言就光指着展堂哥无声控诉吗?这氛围营造,光有画面没音效,扣分!扣分!要我说呀……”她俏皮地晃晃脑袋,语气夸张地模仿着,“至少得来段立体声环绕的悲情独白吧:‘白展堂……还我命来……还我……我的小桃红啊……’”
“噗——”角落里的傻妞一个没忍住,一口正宗的川普冲口而出,“哎呦喂!老板娘,你这脑洞开得哟!硬是笑得我肚子痛!勒死个鬼搞直播唛?还要自带背景音效嗦?要得啥子效果嘛?”
铁蛋抱着膀子,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腔,咧着大嘴憨厚地帮腔:“哎呀妈呀,老妹儿说得在理儿!现在的‘那啥玩意儿’想整景儿,也得讲点排面儿啊!光杵那儿干嚎,能吓唬住谁?”
他挠了挠那颗锃光瓦亮的金属脑壳,补充道,“咋也得……啧,带点声光电效果,蹦个迪啥的!”
他还故意扭了两下腰,动作笨拙可笑。
这一唱一和,把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搅得七零八落。
几个年轻人,像吕青橙和白敬琪,已经咬着嘴唇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就连宋慈都被这完全不合时宜、根本听不懂(但隐约感觉是在侮辱他所见的“真冤”)的对话弄得一时语塞,手指还戳在半空中,僵硬得像个木偶。
晏辰适时加料,朝着角落里抱着双膝、眼睛亮晶晶盯着光幕弹幕看得津津有味的吕青柠喊了一声:“青柠小探长!来点专业建议?这案发现场的‘冤魂模拟’,从用户体验角度,还能咋优化一下?给差评指条明路!”
吕青柠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明显比她脸蛋大不少的黑框眼镜——那是阿楚送她的礼物——小脸满是严肃,脆生生地开口,童音里带着一股特有的分析腔调:“根据宋大人描述,‘舌伸寸许’,‘眼珠暴突’,‘颈有索痕’,指向明确他勒致死。但关键逻辑漏洞在于——”
她竖起一根细嫩的手指,像个真正的大侦探,“索痕形态具体未述;勒毙手段(是否使用工具)不明;最致命的逻辑缺口是——动机陈述单一,仅指向财物(十两银子),缺乏更复杂的可能性推导,比如仇杀、情杀、意外模仿等。用户体验最差项:环境证据(土地庙当晚)缺失!差评!”
最后那句斩钉截铁的“差评”,配上她那张极其认真的小脸,反差萌到了极点。
直播光幕瞬间被狂笑刷爆:
【哈哈哈小柠侦探上线了!差评三连暴击!宋大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技术流分析鬼魂告状不合格可还行?小柠柠YYDS!】
【宋大人:???你们在说啥?现在的衙门办案都这么新潮了?用户体验感?】
【我仿佛听到了宋大人道心碎裂的声音……(点蜡)】
【差评!这届冤魂不行!投诉!要求回炉重造!】
【强烈建议增加五毛钱鬼火特效和凄厉立体环绕音效!用户体验至上!】
【小郭姐姐:排山倒海伺候!给王有德发个体验问卷!!(狗头保命)】
宋慈脸上的悲愤彻底凝固了。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群人对着空气评头论足,说着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用户体验?沉浸式?差评?
这跟他所坚守的鬼神告冤、为死者言的信念,产生了令人眩晕的撕裂感。
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驳起,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堆里。
他努力回想起昨夜那刻骨铭心的一幕:破败的土地庙,弥漫的尘土味,摇曳的残烛光下,那个脸色乌青、舌头吐出、咽喉发紫的“王有德”……那眼神里的怨毒,是如此真实!
他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和那越来越强烈的荒谬感。
“都给我……肃静!”一直强压着担忧和疑惑的祝无双终于忍不住,站到了宋慈和白展堂之间,秀眉微蹙,带着特有的温婉与坚持,“宋大人勿恼。他们……他们只是说笑惯了。奴家信大人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只是……”
她清澈的眼睛看向宋慈,带着真诚的探询,“大人说亲眼所见冤魂……可否再细说那冤魂出现的情形?比如,您在何处见它?见它之时,庙内可有他人?可有灯光?它……它除了说展堂哥是凶手,可还说过旁的话?或者……除了展堂哥,它可曾指认别人?”
一连串的温言细语,条理清晰,让宋慈暴躁的情绪稍稍被安抚了一丝。
他看着祝无双诚恳关切的眼睛,那眼神纯净得让他无法将其与戏弄关联。
“昨日下晌,吾在七侠镇公干的同窗处盘桓至晚,”他喘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混乱的思维,声音沙哑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返家路经城西破败的土地庙。夜色已深,忽闻庙内有异响,如低声呜咽,凄凄切切……吾心头惊疑,便秉烛而入。”
他眼神放空,似在重温那个场景,“庙内……昏暗,积尘盈寸,蛛网密布。那残烛……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吾……吾便是借着那微光,清晰地看见了它!它漂浮在神龛之前,时明时暗,身形是王有德的模样没错!它就死死盯着我,目光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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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它只说了方才那几句……十两银子……白展堂……再无旁言!说完,身形便愈发黯淡……直至……消散了!”
说到最后,他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深信不疑的惊悸。
祝无双眉头锁得更紧了:“只在神龛前……只对大人说了话……”她喃喃道,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龙傲天。
龙傲天身材魁梧,一直站在最外围默默观察,此刻接触到妻子的目光,微微点头。
他往前站了一步,拱了拱手(动作显得有些粗犷生硬),开口是略带口音的广府白话,嗓门洪亮:“宋先生。恕俺直言。一个目标,一句话,只认一人?时间地点都卡得如此之巧,恰在宋先生路过之时发声?似有……人为操纵之嫌哦。”
“操纵?你是说……障眼法?”祝无双顺着丈夫的话轻声点出,眼中带着思索。
“障眼法?!”宋慈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龙傲天,眼神里再次燃起被冒犯的火焰,“吾虽不谙方术,却也行走多年!是人是鬼?是虚是实?吾自信还分得清楚!那形态之诡异,声音之幽怨……”
“形态诡异,声音幽怨?”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阿楚,忽然摸着下巴,眼神亮得惊人地插了一句,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点,“宋大人,您确定……那个‘王有德’,它……是完全飘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兴奋感。
宋慈一怔,随即愤怒地点点头:“自然!烛光之下,它并无双足踏地!周身浮空!此乃鬼神铁证!不是幻术能仿!”
“呵……”阿楚脸上那点兴奋瞬间转化成了极其无语的表情,甚至对着空气(直播间)翻了个极其不雅但生动形象的白眼,“家人们!破案了!知道这‘冤魂体验感’为啥不合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