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中记

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5467 字 3个月前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崔莺莺提着个小包袱钻出来,鬓边的木簪歪了,沾着片槐花瓣。

“走吧。”她仰头望他,眼里的笑意比星光还亮。

张生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伸手替她扶正木簪,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像碰着块上好的暖玉——这若是在从前的晏府,定会被母亲斥责“举止轻浮”。

可此刻,他只想攥紧她的手。

两人趁着月色往山下走,露水打湿了鞋袜,凉丝丝的。

崔莺莺走得急,忽然被石子绊倒,张生眼疾手快扶住她,却被她拽得一个趔趄,两人摔在草丛里。

包袱里的金疮药“哐当”滚出来,泼了满地,混着泥土,像摊被踩烂的槐花泥。

崔莺莺却笑得直不起腰,指着他沾了草屑的发冠:“像只偷米的麻雀。”

张生瞪她,伸手去挠她的痒,指尖刚触到她腰间,却猛地顿住。

她的包袱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半袋晒干的槐花瓣,还有只缺角的石臼碎片。

是药铺里的那只。

他竟不知她何时藏了这些。

崔莺莺察觉到他的目光,慌忙合上包袱,脸颊通红:“我想着……或许能用得上。”

张生喉结滚动,忽然将她揽入怀中。

她的发间飘来槐花香,混着他身上的书卷气,像极了药铺里那股诡异的药香与花香。

可这次,他没觉得刺鼻。

“崔莺莺,”他声音发哑,“到了长安,我定不负你。”

怀里的人轻轻点头,指尖攥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

山下忽然传来马蹄声,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

崔夫人竟带着家丁追来了。

“抓住那对狗男女!”妇人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比陈婶的嗓门还要刺耳。

张生拽起崔莺莺就跑,可她的裙摆太长,跑起来磕磕绊绊。

“脱了裙子!”他急声道。

崔莺莺一愣,却听话地解了裙带,露出里面的素色中裤——那是她按阿楚的记忆改的,方便干活。

张生看得一怔,忽然想起药铺里那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褂子的阿楚。

原来无论变成谁,她总在悄悄适应他的世界。

家丁的呼喊越来越近,张生忽然将她往密林里一推:“往南走,去长安找城西的陈记药铺,陈婶会收留你。”

“那你呢?”崔莺莺拽着他的衣袖,眼里的星光碎成泪光。

“我引开他们。”张生掰开她的手,将那半袋槐花瓣塞进她怀里,“拿着,等我。”

他转身往相反方向跑,故意踩断树枝,制造声响。

跑出很远,还能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呼喊:“晏辰——!”

张生的心像被药杵碾过,钝痛难忍。

他忽然想起定亲宴上,她也是这样哭着喊他的名字。

原来无论换多少副皮囊,她的眼泪总能轻易砸疼他的心。

家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生躲在巨石后,望着密林的方向,忽然咳出一口血。

方才为了护着崔莺莺,后背挨了家丁一棍,此刻才觉出疼。

他摸出怀里的药碗碎片——不知何时被他捡了起来,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

血珠滴在碎片上,映出张生苍白的脸。

他忽然笑了。

晏辰啊晏辰,你终究还是成了话本里为情所困的痴儿。

崔莺莺在密林里跑了整整三日。

脚上的绣花鞋磨破了底,露出的脚趾被石子划得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怀里的槐花瓣被汗水浸湿,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像极了药铺里被雨水打湿的药材。

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溪流往南。

夜里躲在树洞或岩缝里,听着狼嚎声裹着晚风掠过树梢,总想起药铺里梁上的麻雀——那时觉得聒噪,此刻却成了最安稳的念想。

第四日清晨,她在溪边洗脸,看见水里映出的人影时,吓了一跳。

那是张苍白浮肿的脸,嘴唇干裂起皮,鬓边沾着草屑,活像个逃难的乞丐。

这就是崔莺莺吗?

那个养在深闺、连花都舍不得掐的相府千金。

她忽然想起张生的话,往怀里摸去。

那半袋槐花瓣还在,只是潮得能拧出水。

溪边的石头上,不知何时停了只麻雀,歪着头看她,像极了药铺梁上那只被药杵惊飞的鸟儿。

崔莺莺对着麻雀笑了笑,刚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她慌忙躲进芦苇丛,只露出双眼睛往外瞧。

几个穿着官服的人骑马经过,腰间挂着腰牌,上面刻着“洛阳府”三个字。

“听说了吗?崔相府的小姐跳河了。”

“可不是嘛,为了那个穷书生,竟寻了短见。”

“可惜了,听说郑尚书家的彩礼都送过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马蹄声渐渐远去,崔莺莺却僵在芦苇丛里,浑身冰冷。

跳河了?

他们说的是谁?

风拂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耳边哭泣。

她忽然想起张生推开她时的眼神,那样决绝,那样……像在告别。

不。

他不会让她死的。

他说过,要去长安找陈记药铺。

崔莺莺攥紧怀里的槐花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泪直流。

可她不能哭。

她要去长安。

找到陈婶,等张生。

她扶着芦苇站起来,刚走两步,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溪边。

失去意识前,她看见双皂靴停在眼前,靴底沾着泥,绣着精致的云纹。

是崔府的人。

张生在破庙里醒来时,闻到的是霉味和血腥味。

后背的伤口被人简单包扎过,缠着块发黑的布条,比陈婶的药布还要粗糙。

他挣扎着坐起,看见火堆旁坐着个穿灰袍的老道,正用树枝拨弄火炭,烤着只焦黑的野兔。

“醒了?”老道头也不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张生摸了摸怀里,那片石臼碎片还在,只是被血浸透了。

“是道长救了我?”

老道“嗯”了一声,将烤兔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吧,看你饿得快啃树皮了。”

烤兔的焦糊味混着血腥味,让张生胃里一阵翻搅。

他想起晏府厨子做的鲱鱼烧麦,那时觉得是世间最难吃的东西,此刻却觉得那味道竟有些怀念。

“不吃?”老道挑眉,“还是嫌弃老道的手艺?”

张生摇摇头,撕下条兔腿,闭着眼往嘴里塞。

肉硬得像木头,带着股土腥味,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不吃,怎么去长安?

怎么找她?

“你要去长安?”老道忽然开口,眼神锐利得像把刀。

张生动作一顿:“道长怎知?”

老道笑了笑,指了指他怀里露出的半角书卷:“那是长安贡院的藏本,寻常书生可拿不到。”

张生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怀里的《春秋》不知何时露了出来。

这是他从普救寺带出来的,原想路上温习,却忘了这茬。

“我去赶考。”他含糊道。

老道却摇了摇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我看你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人。”

张生的心猛地一沉。

老道拿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世间事,皆有定数。就像这戏文,唱到哪出,自有安排。”

“我不信。”张生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命由我,不由戏文。”

老道笑了,笑得胡须都在颤:“那你可知,崔相府的小姐已经死了?”

张生猛地抬头,眼里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一片惨白:“你说什么?”

“三日前,洛阳城外的洛水,捞起一具女尸,穿着相府的衣裙,手里还攥着半块玉佩。”老道慢悠悠道,“听说,是你送的定情信物。”

玉佩。

张生下意识摸向腰间。

那里本该挂着块羊脂玉,是定亲宴上母亲给的,后来他转送给了阿楚——不,是崔莺莺。

她一直戴着,藏在衣襟里。

张生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咙里涌上腥甜,一口血喷在火堆里,溅起火星。

“不可能……”他喃喃道,“她不会死的……”

他分明让她往南走,去长安。

她那么听话,那么怕黑,怎么会跳河?

老道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痴儿,戏文里的情情爱爱,当不得真。”

“当得真!”张生猛地站起来,踉跄着往外走,后背的伤口裂开,血浸透了布条,“她在等我……她还在等我……”

他要去洛阳。

去洛水边。

他要亲眼看看,那具尸体是不是她。

老道在他身后喊:“就算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是崔莺莺,你是张生,你们的结局早就写好了!”

张生没有回头。

他踉跄着走出破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远处的山路上,似乎有辆马车驶来,车帘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端坐的妇人,珠翠满头,像极了崔夫人。

可他已经看不清了。

眼里只有洛水的波浪,和那具浮在水面的、穿着素色襦裙的尸体。

手里的槐花瓣,不知何时散落一地,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像场盛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