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在毛草灵指尖微微颤抖。她并非原主,对毛本家并无刻骨亲情,但这封信,以一个弱小弟弟的口吻,道出的家破人亡、亲人零落的惨淡景象,依旧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不平静的心湖。那位“父亲”至死抱憾,母亲病弱,兄长残疾,幼弟挣扎求生……这一切,虽非她直接造成,却与她这“罪臣之女”的身份,与十年前那场政治交易,脱不开干系。
这封家书,像是一道无声的谴责,也是一份沉甸甸的道德枷锁。回归大唐,获得“国后夫人”的尊荣,或许,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这个名义上家族残存成员的处境。这是她无法完全回避的责任,至少,是这具身体原主未能尽到的责任。
崔元礼一直静静观察着毛草灵的神色,见她阅信后久久不语,眉宇间似有触动,便适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说服力:“娘娘,毛本家之事,陛下亦已知晓,深为悯之。陛下有言,若娘娘肯回归大唐,不仅娘娘荣宠无限,毛本家亦可得到特赦,追复毛文轩部分名誉,其家眷子弟,朝廷自会妥善安置,使其衣食无忧,乃至有机会重入仕途。此乃陛下天恩,亦是……全娘娘孝悌之心的良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更加恳切:“娘娘,长安才是您的根啊。这乞儿国,虽显赫一时,终究是塞外异邦,风俗迥异,气候苦寒。娘娘金枝玉叶之体,何苦长久居于此地?陛下思才若渴,常与臣等言,若得娘娘这般贤能辅佐,何愁我大唐盛世不再续华章?‘国后夫人’之位,非虚名耳,乃实掌宫闱、参议朝政之重职,其权柄、其尊荣,未必逊于在此为一国之后。且中土文物鼎盛,人杰地灵,更是娘娘施展不世才华之广阔天地。望娘娘三思,以宗庙、以故国、以自身之前程为念。”
崔元礼的话语,句句敲在关键之处。亲情羁绊、故土召唤、文化认同、个人前程、家族责任……他几乎将回归大唐的所有有利因素都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上,形成一股强大的、令人难以抗拒的拉力。
毛草灵放下信笺,指尖冰凉。她抬眸看向崔元礼,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官袍的表象,看清其背后所代表的那庞大帝国意志。
“崔大人所言,本宫……明白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架天平,正在承受着怎样的重压,“陛下隆恩,毛本家之事,本宫感念于心。然则,此事关乎重大,非本宫一人可立时决断。乞儿国十年,陛下待我至诚,百姓待我至厚,骤然离去,于心何忍?于义何安?尚需……些许时日,容本宫细细思量,并与乞儿国陛下商议。”
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当场答应,给出了一个合乎情理、也需要时间的回应。
崔元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深知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今日呈上家书,陈述利害,已达成初步目的。他起身再次行礼:“娘娘重情重义,外臣敬佩。然则,十年之约将至,长安翘首以盼,陛下亦在等候佳音。还望娘娘早做决断,以免……徒生变故,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外臣暂且告退,静候娘娘懿旨。”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与压力,随即恭敬地退出了偏殿。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毛草灵独自坐在那里,良久未动。那封家书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崔元礼的话语则在殿中回荡,与白日里赫连决的挽留、柳才人的敬意、宫女的担忧、臣子的争论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嘈杂的声浪,几乎要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