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沈万金猛地一拍自己厚实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胖脸上瞬间堆满了慷慨激昂之色,仿佛随时准备为国捐躯,“为国为民,为大人您的千秋功业,小人等商贾,岂敢吝惜些许身外之财?!所需银钱物料,大人您只管放心!小人愿联络汉中府所有有头有脸的商贾,共同筹措!包管足额、及时!至于民夫嘛…”他绿豆眼一转,露出一种洞悉世情的精明,“您看这春雨连绵,田中泥泞不堪,根本无法耕作,正是农闲之时。多少乡民守着空空的米缸,饥寒交迫?大人您只需一道仁政爱民的征发令,名为征役,实为赈济!给这些走投无路的乡民寻个卖力气糊口的去处,他们岂不感恩戴德,踊跃效力?此乃一举多得,既解工程人力之需,又解百姓燃眉之急,更能成就大人您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名啊!”
感恩戴德?踊跃效力?
杨文远心中无声地冷笑。征发民夫,历来是地方官员油水最为丰厚的所在。力役折银,口粮克扣,工具损耗…其中猫腻,数不胜数。沈万金如此积极主动地跳出来包揽钱粮物料,其中意图,不言而喻。这奸商是想借着“祥瑞渠”的东风,名正言顺地大发国难财、民难财!但…这“祥瑞渠”的名头,这“功在千秋”的光环,对杨文远而言,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一旦成功,这将是他杨文远政绩簿上最浓墨重彩、最无可辩驳的一笔!足以压过所有竞争者,成为他叩开布政使司大门最有力的敲门砖!参议之位,指日可待!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紫檀屏风上那登临瀛洲的学士衣袂。指尖传来木质特有的冰凉触感,但他的心,却如同被那屏风底座上镶嵌的龙睛金珠点燃,滚烫灼热,充满了攫取权力的渴望。
“善。”杨文远终于缓缓颔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威仪,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沈员外拳拳报国之心,体恤民情之意,本府深感欣慰。此事…便依你之言。速速拟一个详尽的章程上来,要快!务必要显出我汉中的气象,要办得轰轰烈烈,让朝廷,让布政使司都看看我汉中府的魄力与能力!” “快”和“气象”,是他强调的关键。
“大人英明!小人遵命!定不负大人所托!”沈万金喜形于色,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在向自己招手,深深一揖到底,圆胖的身体几乎弯成了球。
三日后,盖着鲜红知府大印的征夫告示,如同催命的符咒,贴遍了汉中府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四乡八镇的里长门口、祠堂墙壁。告示措辞堂皇,字字句句透着“皇恩浩荡”与“为民解忧”:
“照得汉中府属,仰赖圣天子洪福,连年丰稔。然今岁开春,天时不正,寒雨连绵,田亩泥泞,农事暂歇。本府体念民生维艰,轸恤黎庶困苦,特奏请上宪恩准,于城北龙首山困龙涧,开凿‘祥瑞渠’一道!此渠一成,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引水灌溉,惠泽万顷良田;疏通水道,便利舟楫商旅,实乃功在当代,利泽千秋之善政!更可解尔等农闲无食之苦,以工代赈,实为两便。仰府城四乡里长,速速晓谕:凡境内成年丁壮,除身有残疾、重病缠身者外,皆需应征效力!日给糙米一升,铜钱五文,以示朝廷体恤!敢有推诿拖延、怠工逃役者,定按王法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此谕。永乐十四年三月初十。汉中知府杨文远。”
落款处,那方鲜红刺目的知府大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粗糙的黄麻纸上,也印在了所有看到告示的穷苦百姓心头。
冷雨依旧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汉中府衙门口,巨大的石狮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此刻,衙门口的石阶下,早已不是平日的肃穆,而是挤满了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从各处驱赶而来的乡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难以蔽体,在刺骨的冷雨中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脸上,刻满了饥饿与劳作的痕迹。赤着的双脚,或是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踩在冰冷的、混合着污泥和牲口粪便的积水里,冻得青紫。浑浊的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纠结的头发流下,汇入脖颈,再钻进同样破烂单薄的衣衫里,激起一片片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他们的眼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间或闪过一丝被绝望点燃的愤怒火星,但立刻就被衙役手中那冰冷坚硬、沾着泥水的铁尺和水火棍无情地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认命般的死寂。
“都听好了!耳朵都给我竖起来!”衙役班头王彪,一个满脸横肉、声如破锣的壮汉,站在府衙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声音在连绵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盖过了雨声和压抑的咳嗽,“知府大人念着你们!体恤你们饥寒交迫,没米下锅!特开天恩,以工代赈,修筑‘祥瑞渠’!这是天大的恩典!是给你们活路!是大人给你们全家老小挣口粮的机会!别给脸不要脸!到了工地上,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卖力干活!谁敢偷奸耍滑,惰怠不勤,或者动那逃跑的心思…”他掂量着手里的水火棍,发出沉闷的声响,狞笑道:“嘿嘿,莫怪王法无情!到时候,皮开肉绽是轻的,小心你们的狗腿,还有你们家里那几间破茅草屋!”
队伍中,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脚下猛地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汉子正是老者的儿子,王栓柱。他同样衣衫单薄,精壮的身板裹在一件四处漏风的破旧夹袄里,嘴唇冻得发紫,裂开了口子。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进眼睛里,他却顾不上擦,只是死死地盯着府衙门口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内隐约可见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反光的石狮基座。那石狮龇牙咧嘴,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噬人。
“爹…撑住…”王栓柱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撕裂。
老者王老汉稳住身体,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用只有儿子能听到的声音,充满怨毒地低语:“祥瑞…呵呵…好一个祥瑞!我老汉活了六十岁,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蝗灾、旱灾、兵灾…啥没见过?这‘祥瑞’…我呸!是要人命的催命符啊!栓柱…你娘…还在炕上躺着,咳得只剩一口气…家里…家里一粒米都没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王栓柱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父亲的手臂更加用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混合着一种滚烫的液体。他知道,不去,家里的破屋会被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拆了顶梁柱,病重垂危的娘亲会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冰冷的雨地里等死。去了,或许…或许还能挣回那几升发霉的糙米,给娘吊着命,给爹和自己留一**气。至于生死,在这世道,穷人的命,贱如草芥,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衙役粗暴的呼喝声、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脆响、以及绝望的闷哼声混杂在冰冷的雨声中。长长的、沉默而绝望的人流,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牲口,在凄冷的春雨里,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城北那片被称为“困龙涧”的死亡之地,缓缓蠕动。雨点无情地敲打着他们佝偻的脊背,溅起浑浊的水花。这声音,也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隐隐敲打在汉中府衙后堂那面崭新的、象征着功名与野望的紫檀屏风上,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