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将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方正的天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沉默并非茫然,而是一种极其快速的、深谋远虑的权衡与决断。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声音平稳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对那屏息凝神的李春芳道:“海瑞此疏,事关钦差巡省方略,所陈皆地方实情,关乎圣听独断,非内阁所能轻拟。依制,直送司礼监,呈报御前即可。”
李春芳心中猛地一凛,立刻躬身应道:“是,阁老。”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取回那份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奏疏,恭敬地倒退着出了值房。
徐阶的目光重新落回之前的漕运文书上,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封足以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的奏疏,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吹皱了水面,却未能惊动深水之下蛰伏的巨鳄。
他心中如明镜般透亮。
海瑞所言,句句戳心,字字见血,几乎将地方官僚体系的痼疾沉疴剖开摊在了阳光之下。
有些问题,他徐阶执掌中枢以来,凭借数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敏锐,又何尝不知?何尝不痛心疾首?
然则,知易行难。
这煌煌大明,立国百七十载,其官僚体系早已盘根错节,血脉交错,形成了一张无比庞大且坚韧的利益网络。
每一分所谓的“效率”提升,每一个“积弊”的革除,背后都可能牵动无数官员的“常例”,触及庞大胥吏集团的“生计”,打破各方势力经过长期博弈才形成的、脆弱而微妙的平衡。
他徐华亭能登上这首辅之位,靠的是数十年的隐忍、平衡、顺势而为与精准的权术操弄,而非海瑞那般不计后果、破釜沉舟的刚烈。
如今严党初平,大局甫定,他最需要的是稳定,是调和鼎鼐,是维持这来之不易的权力格局,徐徐图之,而非支持一个区区六品主事去点燃那足以烧毁无数人顶戴花翎乃至身家性命的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