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在铜盆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同心碎的回响。
就在这时,多尔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李长风刚刚因激动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他看到了!在将领那古铜色的、布满新旧伤痕的脖颈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赫然刺着一串小小的、深蓝色的蒙古文字!
那串文字,多尔博认得!那是他额娘名字的蒙古文写法——Улаан**(乌兰)!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多尔博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李长风领口那串刺青上,又猛地转向母亲!他看到了母亲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痛苦和无法掩饰的…一丝被尘封的悸动?那刺青…那位置…靠近心脏…
混乱!巨大的混乱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多尔博彻底吞没!亲生父亲是攻破家园的敌人?是害死养父的凶手?可这个敌人,却将母亲的名字刻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养父待他如亲子,恩重如山…可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那痛苦到极致的眼神,还有那刺青…像两股截然相反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疯狂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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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多尔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极端痛苦和迷茫的嘶吼!他再也无法承受这灵魂的酷刑!他猛地转身,发疯似的冲向墙角那张放着笔墨的矮几!他粗暴地拉开抽屉,胡乱地翻找着!最终,他抓出了一叠厚厚的、用满文和蒙文写就的信笺!那是这些年,远在草原的科尔沁部族,偷偷写给乌兰格格的信件!里面充满了对故土的思念,对族人的担忧,还有…对李长风军队节节胜利的隐晦希冀!
“假的!都是假的!” 多尔博如同陷入癫狂,他抓起那些信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扯!坚韧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什么科尔沁!什么草原!什么…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信笺上那些提及“李长风”的名字和事迹,巨大的痛苦让他语无伦次,“你们骗我!都在骗我!”
纸片如同破碎的蝴蝶,在昏黄的光线中纷纷扬扬地洒落,覆盖了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也覆盖了地上冰冷的青砖。多尔博撕扯着,嘶吼着,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在满地的碎纸屑中,双手抱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呜咽。
乌兰格格看着跪在纸屑中崩溃痛哭的儿子,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中那冰冷的恨意,在儿子巨大的痛苦面前,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埋的、同样被撕裂的母性疼痛。
李长风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里。他看着那漫天飘落的纸屑,看着儿子崩溃的身影,看着乌兰格格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光芒…十六年的寻找,十六年的思念,十六年的悔恨…最终换来的,竟是如此惨烈的、三败俱伤的重逢。
心口那刻着“乌兰”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绞痛。那不是刀剑之伤,却比任何伤口都更深,更痛。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挺直脊背、眼神破碎的女人,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被命运彻底撕裂的少年。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挽留,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战袍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一道沉重而绝望的弧线。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大步走向门口。推开虚掩的门扉,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涌入,却吹不散暖阁内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被王府的死寂吞没。
乌兰格格依旧站在原地,挺直着脊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李长风消失的门口,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在儿子压抑的呜咽声中,彻底熄灭,碎裂成一片冰冷的、永恒的黑暗。
院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最后一丝残阳的余烬,也终于被无边的夜色吞噬。细碎的雪花,无声无息地开始飘落,覆盖着这座盛满了破碎心魂的睿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