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到乾清宫,从东六宫到西六宫,从尚衣监到司设监……她持着那柄越来越沉重的玉节,踏遍每一处熟悉的殿阁院落。脚步在空旷的回廊、在布满落叶的甬道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火光摇曳,将她孤单而决绝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朱红的宫墙上,如同末路帝后最后凄凉的剪影。
“走啊!都走!”在靠近玄武门的一处偏僻院落,她看到几个小太监还抱着一堆宫中器物,茫然无措地缩在柴房门口,忍不住嘶声喊道,声音已带上了哭腔,“这些身外之物……能比命还重要吗?!快走——!”
她担忧有人因贪恋财物或因循守旧而不肯离去,竟执着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踏上了巡行的路!整整两圈!将偌大的紫禁城,每一处可能藏匿着犹豫宫人的角落,都用脚步丈量,用嘶哑的声音呼唤!玉节的赤绶在夜风中飘荡,如同招魂的幡。她的鞋履早已被露水和尘土浸透,裙摆沾满泥污,体力透支到极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唯有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名为“职责”的火焰在支撑着她。
十八年!从那个十五岁嫁入信王府、担心丈夫被魏忠贤毒害而亲手烙制干粮的贫寒少女,到母仪天下、时时如履薄冰的六宫之主!她谨慎持重,从不干政,却在丈夫被朝臣掣肘、焦头烂额时默默递上一碗亲手熬制的羹汤。她记得每一个细节——熹宗驾崩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守在丈夫身边,心跳如鼓;记得自己劝丈夫南迁时,那句小心翼翼、以“我在南方有个家”为引子的话刚出口,便被崇祯严厉冰冷的目光生生逼回,从此再不敢言!更记得为丈夫生下三个儿子时的喜悦,以及此刻看着慈烺、慈炯换上布衣仓皇离宫时,那如同剜心剔肺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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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委屈、隐忍、付出,最终换来的是国破家亡,是三个儿子生死未卜!巨大的悲愤如同岩浆,在她胸中冲撞!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几乎是踉跄着被老宫女搀扶回坤宁宫时,崇祯正如同困兽般在殿内焦躁踱步。
周皇后甩开搀扶,定定地看着丈夫那张因绝望和杀戮而扭曲的脸。所有的恐惧、疲惫似乎在这一刻离她远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和控诉的欲望。她扔掉那柄象征着一切虚妄的玉节,九节玉杖沉重地砸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陛下!”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字字如刀,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殿外越来越近的喧嚣,“臣妾……侍奉陛下,整整一十八载!”
崇祯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愕然地看向她。
“这十八年……”周皇后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沿着苍白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声音却带着一种泣血的铿锵,“陛下可曾……真正听过臣妾一句话?!可曾……真正听进过朝堂之上,那些逆耳忠言一句?!刚愎自用,闭塞言路,疑忌忠良……!”她猛地指向殿外那片血红的天空,指向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以致……以致有今日之祸!陛下!这亡国之痛……这离散之苦……皆是陛下……自取啊——!!!”
最后一句,如同耗尽了她生命所有的力量,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在殿内轰然炸响!
崇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他死死盯着周皇后那双燃烧着怨毒与悲怆的眼睛,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被扼住了脖颈。他想反驳,想怒斥,想维持帝王的尊严,但周皇后眼中那赤裸裸的控诉和她话语里残酷的真实,像无数根钢针,将他最后一点虚妄的借口和自怜刺得千疮百孔!他脸色由蜡黄转为死灰,最终,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无处遁形的狼狈与死寂。他颓然地垂下头,避开了妻子那灼人的目光,喉咙里滚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对末路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