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明和尚被渡明渊的弟子搀扶着,一边念着佛号,一边蹒跚步入废阁。
今日崇英阁前,若非他拖着伤躯挺身而出,击碎半座剑山,也不知要死伤多少弟子。等众人从废墟之中掘出他时,他气若游丝得躺在血泊之中,几乎以为死了。
此时他双手裹满纱布上,鲜血仍徐徐渗出,更显惨烈悲壮。众人虽然意见殊途,心中对他却都是敬佩不已,自觉躬身退后,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只看他走到杨代等人身前,垂首躬身,一手握着杨代手掌,一手握着旁边另一名半月阁弟子的手掌,微微阖眸,低声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声音平和慈悲,仿佛带着一种能涤净世间万千执念的无上法力。离忘川虽非僧非尼,但历代掌门皆笃信佛法,算是佛门外传一脉。故而苏幼情、陆秋月二人也踏出两步,垂目合十,齐声低诵。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碍。”
三人齐诵,诵经声潺潺而出,如清泉流水,淌过众人急躁、惊骇、愤怒的心田。一时之间,原本吵闹争执的氛围顷刻一扫而空。
经文诵罢,缘明和尚撑着双腿在渡明渊弟子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到叶郎雪面前说:
“盟主。山中湿冷,崇英阁于日间被毁,四面穿风,代长老等人此时却尚有余温,恐怕遇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陡然突突急跳,一阵刺骨寒流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纷纷握紧刀剑,满脸警惕地四周观望。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是说白诺城可能还在左近?”
“偏挑这个时候下手,就是警告咱们,天亮了也不许下山!”
叶郎雪皱眉沉思,傅青画在身旁低声建言道:“盟主,要不要下令搜山?”
叶郎雪斟酌片刻,最后摇了摇头,说:“不必了,搜不到白费功夫,搜到了徒增伤亡。既然约定在七日后生死一决,如期赴约便是。”
他环顾四周,对满脸惧色的众人道:“渡明渊虽待客简慢,不过安全起见,还请诸位在鄙门多留几日。七日后,本盟会亲率弟子赴约。敌人再强,毕竟非仙非神,也有分身乏术之难。其余同道届时再行下山,想必不会遇上麻烦。”
八派之外的人,虽来此赴约,无非是担心白诺城杀红了眼,完全不管有仇无仇,有怨无怨,生怕下一个被波及的便是自己,并不是真心来为铸剑坊和半月阁主持公道。今日见了白诺城的剑法修为,更是后悔来趟这浑水,早有抽身之念。
加上神盟八派虽主持武林三十年,但毕竟不代表全武林,故而非八派之人也未认叶郎雪就是武林盟主。看他既然自领赴约之艰,此时便顺坡下驴不再逞强,各个静默垂首,当是默认。
而苏幼情、丁冕、沈云涛和卜卓君等人,却不能如此置身事外,当即抱拳同应道:“我等皆与盟主共进退。”
“我等皆与盟主共进退!”
掌门表态,八派在场的弟子无不齐声响应,尤以渡明渊本派弟子声音最高、志气最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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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此事变,渡明渊再无下山之人,但飞鸽传书却将讯息快速传遍江湖。短短三两日,便闹得人尽皆知,渡明渊乃是一个能上不能下、能进不能出的凶地。便在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之时,却有一人悄悄上山。
“蒙剑神前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莫承允拜会先是密信相告,上山也选在子时,显然不欲旁人知晓。故而被叶郎雪亲自领至掌门密室款待。
“盟主客气。数日前,宗主接到盟主密信,传离忘川所藏之天道令有失,故而命我前来。宗主说,天道令本为陛下所赐,如今陛下圣明贤德,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天道令实无必要。如今愿奉还天道令,一来可免贼人窥伺,二来若神玉有失,太白山恐罪上加罪,再负陛下。”
说着,莫承允从怀中掏出一方三寸木匣,双指切断小小铜锁,轻轻拨开,递了上去。“此为‘阵’令,烦请盟主代呈陛下。”
三十多年前,仁宗被扶幽宫高手一路追杀,幸得八派援手才化险为夷。事后,陈煜论功行赏,赐各派八面天道令,以示监军监国之权。这八面天道令,传说自古有之、年代不详,总之并非仁宗新制,每一面都刻着一个字,分别是:
“柱、极、符、鉴、兵、化、阵、丹。”
击退扶幽宫高手后,八派各掌一令。昆仑持“柱”,大空寺持“极”,通古剑门持“符”,流星半月阁持“鉴”,暗影楼持“兵”,离忘川持“化”,太白持“阵”,天一剑窟持“丹”。
这事虽然听者众,但亲眼见者寡。虽说三年多前在昆仑山上,前暗影楼主戴相南曾拿出天道令欲作为败者的筹码送给缘明和尚,可只是远远地匆一瞥,便被退了回去。故而,即便是叶郎雪这个神盟盟主,也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见到传说中的天道令。
原来是一个两寸大小,似玉似铁,乍一眼看着像个扇形一般的物事。它通体莹白,隐隐露出森然冷光,虽触手略感粗糙却不冰冷。是个大小约莫有寻常五六岁小孩儿的手掌一般,厚有一指的扁平东西。
一面阴刻青蛟腾云,另一面阳刻一古篆的“阵”字。上边是完美光滑的弧形,两边却凹凸明显,形似犬牙,又像钥匙上的齿槽,总体斜切而下,至末尾而下头尖尖。看其总体扇锥形状,若是集齐八面,以尖处相对,两边相贴,该是一个完整的圆盘。
其实,自从扶幽宫之危解除,陈煜便有收回天道令的打算,奈何惑于“君无戏言”四字,又不想落下过河拆桥、食言而肥的口实,加上只要林浪夫无意让八面集齐,旁人就无半点机会,故而在这未有紧迫形势之下始终未能实施。
如今天道令中最难得到的“阵”字令,被林碧照主动上缴,显然是有意向仁宗服软,以换取解除太白禁制。
叶郎雪毫不客气地收入怀中,抱拳道:“若我所知不差,这该是第一面主动呈上的天道令。林宗主能屈能伸,高瞻远瞩,如此胸襟气魄亦让人心折。请前辈转告林宗主,我必如实禀告陛下,说太白剑宗奉命封山自省,如今卓有成效,恳请陛下撤回杀神军。”
“盟主心胸宽阔,亦让人敬佩。”
“好说。对了——”
叶郎雪话锋一转,说:“我近日得到秘密消息,说……说几年前那个挑战各大门派的神秘剑客‘悲骨画人’,在蚩崖山落脚,还挟持了归云洞的李道秋和刚刚加入本门的焦红夜等人。此人曾与我在云崖白海比试过,互不认输,最后不欢而散。坦白说,为免旧恨添新仇,非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前去规劝此人。若剑神前辈能亲自出手,或是委托旁人劝他罢手放人,那是最好不过。如此,既免了生死相搏,也都可全身而退,各自相安,岂不两全其美。”
莫承允是何许人也?太白虽被封山,但还是有几位飞云堂高手隐匿在外。两日前在渡明渊发生的事,岂能逃过他这个堂主的耳目。只是叶郎雪刻意不愿提起“白诺城”三个字,显然是不想把这事摆在明面上来说,仍旧只是装傻充愣,只当真正的昭明太子就在深宫之中。
白诺城恩怨分明,而当今天下还对他有恩的人不多了。正好他莫承允有收容之情、师徒之名,弟子林笑非有救命之恩、兄弟之义。叶郎雪便是要用二人的恩情,换他在圣前为太白剑宗美言,甚至做保。这是一笔心照不宣的交易。
莫承允清了清嗓子,答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盟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胸见识,实在佩服。罢了,只要太白山能进出自由,在下愿就此运筹说和。但世事难料,未必尽如人意,若办不成,还请盟主勿要怪罪才是。”
“前辈出马,此事必成。”
……
渡明渊是江湖中此时的禁忌之地,帝都东宫却是如今朝堂的禁忌之地。
自仁宗陈煜秘密返回长安,作为替身白诺城的段缺陡然失去了立身人前的需要。深宫之中,层层宫门隔绝音讯,可即便是这样,他也隔墙从宫女太监的口中听到了一些宫外的消息。那个被他替代的人,那个本不该在彻底屈服于仁宗之前就在世人面前现身的人,突然大摇大摆得站在了天地间,还与叶郎雪定了生死决战之期。
小主,
偌大的风波,遍布的流言,就像初秋的寒气一样,刮遍了整个中原大地。难怪最近宫女太监们看他的眼色有了变化,从畏惧,变得疑惑,又从疑惑,变得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