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将被杀,帅旗倾覆,山脊上的战斗明显结束,再冲击下去还有何意义?为谁而战?!
“跑啊!快跑!!”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一个骑兵口中迸发。
“让开!快让开!!后面的人退啊!”另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兵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被更大的混乱淹没。
“别挡路!滚开!”绝望的咒骂声四起。
彻底的崩坏!兵败如山倒!
恐慌彻底取代了复仇的怒火。
旺堆麾下的轻骑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混乱!
他们不再是冲锋陷阵的战士,而是一群只想逃离这吞噬了主帅、也将吞噬他们的炼狱的惊恐兽群!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士兵们凄厉地嚎叫着,像炸了窝的马蜂,拼命地拉扯缰绳,不顾一切地调转马头!狭窄的谷口地形瞬间成了致命陷阱!
冲在后面的骑兵想逃,但已经被惯性推动着撞进狭窄空间,根本转不过身!人挤人!马撞马!刀枪碰撞!惨叫声、怒骂声、战马的嘶鸣和悲鸣声响彻谷口!
“啊——我的腿!”一个骑兵被侧面同伴失控的马匹狠狠撞倒,瞬间被后面涌来的马蹄淹没。
“停下!都停下!踩死人了!”混乱中,有人徒劳地嘶喊。
互相践踏!无数骑手被同伴坐骑挤倒、撞翻在地,瞬间被无数纷乱的铁蹄踩踏成一摊难以辨认的肉泥!
谷口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修罗场,惨叫声和骨肉碎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还算严整的冲锋阵型彻底崩溃,变成了互相倾轧、自相残杀的溃败洪流。
旺堆被混乱的人潮马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谷外踉跄。
他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燃烧着噬血战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空洞的悲哀。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血浪翻腾的山脊,那片埋葬了索朗坚赞和东路军希望的绝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崩溃的、只想逃命的洪流,绝望地冲向谷外未知的、同样黑暗的前途……
朱雀军团剩下将士,如同被烈火灼烧过后的顽铁,在尸山血海中矗立。
震天的喊杀声被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伤者压抑的呻吟声、兵器垂落撞击甲胄的叮当声所取代。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内脏破裂的酸馊气、失禁的粪便恶臭、汗水的酸味,以及“鬼见愁”林子里带来的、某种奇特藤蔓被碾碎后的苦涩青汁味,混合成一股沉甸甸的、令人胃部翻腾的气息,死死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刘志群缓缓放下巨斧。
索朗坚赞那颗须发戟张、凝固着惊骇的头颅,被紧随其后的贴身亲卫王老梆用早已准备好的硝制鞣革袋粗暴地套住,袋口用皮绳死死扎紧。
粘稠的黑红色血液立刻从袋子的缝隙中渗出,迅速将王老梆的大腿染得一片暗红湿濡。
“将军!您的伤!”王老梆冲到刘志群身边,声音嘶哑。直到此刻,激战的烟尘和血污稍散,他才看清刘志群左臂外侧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口子!
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卷着,鲜血正汩汩涌出,顺着古铜色的臂膀流淌,染红了仅剩的贴身皮甲残片和乌骓马深色的皮毛。
然而刘志群的身躯依旧挺立如松如岳,仿佛那道足以让常人昏厥的重创只是微不足道的划痕。
面对王老梆的焦急,他只是微微摆了摆手,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拂去一粒灰尘般淡然。
“少废话,弄!”刘志群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老梆不敢怠慢,立刻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劣质的、气味刺鼻的烧刀子烈酒)、一个简陋的针线包(针是粗大的弯针,线是坚韧的麻线),还有一卷相对干净的白布(也早已沾满了尘土和汗渍)。
他拔开酒罐塞子,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刘志群臂上那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狠狠心,将烈酒直接倾倒在那恐怖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烧灼感让刘志群倒抽一口冷气,浓眉瞬间拧紧,如同刀刻!
虬结的臂膀肌肉猛地绷起,坚硬如岩石般贲张,条条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角、鼻尖渗出,混杂着血污滚落。
但他牙关紧咬,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硬生生将冲到喉咙的痛哼压了下去,只从紧抿的嘴唇缝隙里挤出两个字,带着血腥气:“快点!”
王老梆顾不上汗水流进眼睛带来的刺痛,用牙齿咬开针线包,捏起那根在烈酒里匆匆浸泡了一下的粗大弯针,穿上坚韧的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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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狠厉,咬着牙,开始快速地将那翻卷的皮肉一针针缝合起来!
每一针刺入皮肉和拉紧丝线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细微抽搐和皮肉被强行拉扯的“噗嗤”声。
鲜血依旧不断从缝合的缝隙中渗出,很快浸透了王老梆的手指和那卷粗糙的白布。
他动作飞快,用尽全身力气勒紧每一针,尽量让狰狞的伤口闭合。
战场各处,嘶哑但有力的指令在疲惫的队伍中断断续续传递。
“收押俘虏!跪地不杀者不杀!敢有异动,格杀勿论!”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的校尉厉声吼道,手中的横刀还在滴血。
“轻伤的!互相包扎!把金疮药匀一匀!”另一个军官声音透着疲惫,但依旧清晰。
“清点战损!把死了的弟兄……名字、籍贯,都给老子记下来!一个都不能漏!”这道命令带着难以掩饰的沉痛和哽咽。
“武器!盔甲!能用的都给老子捡起来!别糟蹋东西!”
“水囊!谁还有水!给重伤的兄弟灌两口!”
士兵们机械地执行着命令。
他们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浆和凝固发黑的血块,眼神中交织着死里逃生的麻木、力竭的虚脱以及对身边倒下同袍的深重悲伤。
他们沉默地扶起还能踉跄行走的伤员,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袍泽的温情;冷漠地收拢着倒在地上哀嚎呻吟或眼神空洞的吐蕃降兵(此刻山脊的俘虏已彻底失去反抗意志,如同待宰羔羊);
麻木地将散落各处的残肢断臂归拢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整个山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铁器碰撞和脚步拖沓的声音。
夕阳正奋力地挣脱厚重血云的束缚,将最后的、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余晖奋力泼洒下来。
金红色的光芒穿过渐渐散开的、带着粉红光晕的薄雾,笼罩在这片刚刚经历地狱的山谷。
光线照射在被凝固血浆覆盖的岩石上,反射出妖异诡谲的光泽;
照耀在残破断裂、卷刃豁口的兵刃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最终,光芒笼罩在那面终于得以在云雾谷西侧制高点上、迎着山风猎猎飘扬的猩红朱雀大纛上!
旗帜残破,边缘被撕成条缕,但中央那只振翅欲飞、浴火重生的朱雀图腾,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猩红得刺眼,悲壮得令人窒息!
那血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如同用无数生命浸染而成!
“将军!”一个身影踉跄地赶到刘志群身边。正是之前负责统领“铁壁”阵死守谷口的副将李铁枪。
他左臂缠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绷带,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的木头,“俘虏清点完毕,约一千八百,多数带伤,已无反抗之心。我军……”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沉痛,“战死和重伤不能再战的弟兄……初步清点……约一千六百余……伤者……近三千……能站着的,不足一半了……”
他看了一眼几乎被丢弃在“鬼见愁”险道入口处、堆积如山的辎重车辆残骸,“粮草、箭矢、药品……几乎全丢了……”
这一场硬闯绝地、逆转伏击的血战,代价惨烈得令人心颤。
刘志群拄着他那柄血迹斑斑、豁口累累的“开山”巨斧,如同永不弯曲的铁柱,支撑着魁梧的身躯。
那道被王老梆粗糙缝合的伤口,依旧有细细的血丝不断渗出,在白布上晕开新的暗红。
他静静地听着李铁枪的汇报,赤铜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巨大的旧伤疤在血色夕阳下显得更加狰狞深邃,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尸骸遍地的山谷,眺望着谷口方向,那些吐蕃轻骑崩溃逃窜留下的狼藉马蹄印迹和丢弃的兵器,一路延伸向远处被黄昏渲染成深紫色的、沉默的群山。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股熔岩般灼热而坚定的意志,穿透了弥漫的疲惫和血腥,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还能站立的士兵耳中:
“传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染血的大地上——
“尸体,就地堆叠,浇上火油,焚烧!骨灰……暂埋山下显眼处,做好标记!待战事平息,再行迁回故土安葬!”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吐蕃俘虏,冰冷如刀锋,“投降的吐蕃杂碎,扒干净甲胄武器!让那些轻伤的弟兄们看押着!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抬我们的重伤员下山!一个都不能丢下!敢怠慢,就地砍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死了的弟兄……姓名、籍贯,务必给老子登记清楚!回去上报,厚加抚恤!能用的兵器甲胄,都给老子捡起来带着!天黑之前……”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虎目燃烧着最后的决绝,狠狠指向西南方,那被暮霭笼罩、通往富庶天府之国的方向——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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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离开这鬼地方!立刻派人!快马加鞭!持索朗老狗的首级!禀报张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狮王最后、也是最震撼寰宇的咆哮,在血色弥漫、尸骸枕藉的山谷中隆隆回响,撞在两侧山壁上,激起阵阵回声:
“云雾谷!通——了——!!!”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身后那群虽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立、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被血与火淬炼得更为彪悍凶戾的士兵。
每一张染血的面孔,每一道伤痕,都承载着这场惨胜的代价与不屈的意志。他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战锤,敲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即刻兵发——成都!”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最后的涟漪。疲惫到极点的队伍再次开始艰难地蠕动起来。
抬担架的士兵咬着牙,肩膀被粗糙的木杠磨出血痕;押解俘虏的士兵用带血的刀背驱赶着吐蕃降兵去搬运重伤的同袍;收集武器的士兵在尸堆中艰难地翻找着还能使用的刀枪……在残阳如血、天地一片金红的悲壮背景下,形成一幅无比惨烈又无比坚韧的画卷。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血染的山坡上,如同不屈的丰碑。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遥远、却无比清晰、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长长号角声,穿透了暮色四合的原野,越过群山的阻隔,隐隐约约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西南方向传来,回荡在刚刚平息战火、弥漫着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的云雾谷上空。
那号角声,绝非汉军激昂的进军号!也非吐蕃沉郁的羚羊号角!
它更加悠长、更加沉浑,带着一种古老、苍凉而神秘的气息,仿佛来自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蛮荒而危险的未知之地。
号角声的尾音在群山间拖曳,如同某种庞然巨物的低吟,带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号角声落下的瞬间,谷中几只被浓烈血腥吸引来的、体型巨大如小牛犊的漆黑食腐秃鹫,正贪婪地啄食着一具尚未凉透的吐蕃军官尸体上裸露的内脏。
它们猛地停止了动作,丑陋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西南方号角传来的方向!
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珠里,竟闪过一丝动物本能的、极其清晰的恐惧!
随即,它们发出刺耳惊慌的“嘎嘎”声,如同见了天敌,巨大的翅膀疯狂扑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叶,急速盘旋升空,头也不回地朝着号角传来的相反方向——北方,惊恐万状地逃遁而去!
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它们灵魂战栗的存在!
整个山谷,在一瞬间陷入了比激战过后更加死寂、更加令人不安的静默。
连伤兵压抑的呻吟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仿佛被那诡异的号角声扼住了喉咙。
所有还能抬头的人,无论是正在包扎伤口的朱雀军士兵,还是抬着担架、面如死灰的吐蕃降兵,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南方——号角声消逝的方向。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山谷中的每一个角落。那寒意并非来自堆积的尸体或冰冷的山风,而是来自那未知号角所代表的、更加深邃叵测的威胁。
如同无形的冰水,悄然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冰冷。
刘志群脸上的疯狂与杀意尚未完全褪去,浓黑如刷的眉毛却已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拄着开山斧的右手背上,青筋如同潜伏的蚯蚓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夕阳的最后一抹熔金余晖,恰好落在他那对如同燃烧着余烬的虎目深处,映照出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带着前所未有严肃的警惕。
那警惕,比面对索朗坚赞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时,更加深沉。
他缓缓地、无声地咀嚼着两个字,仿佛那上面裹着一层剧毒的冰霜:
“成都……”
血路已经用生命撕开,尸骸铺就。
……
……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渐渐被凄厉到撕裂肺腑的哀嚎、绝望到骨髓深处的哭喊所取代。
磨盘原——这片曾长满葱郁青草、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土地,此刻每一寸泥土都浸透了粘稠、暗红的血液。
夕阳之下,那血液并非简单的流淌,而是如同沼泽一般,汇聚成片片的血洼,一脚踩下去,不再是泥土的松软与青草的芬芳,而是令人作呕的、冰冷滑腻的“噗嗤”声,翻涌上来的不再是泥土,而是混合着惨白碎肉块、暗紫色内脏碎渣与断裂骨茬的泥泞血浆。
鞋底拔出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连感。
天幕尽头,那轮巨大而沉重的太阳,宛如一块刚从血池里捞出的巨大磨盘,边缘滴淌着粘稠的光晕,沉沉地、绝望地压向西方层叠起伏的山峦。
它不再散发往日金灿灿的暖意,而是将整片修罗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诡异妖艳的色调:金红如同凝固的火焰,暗紫如同淤积的脓血,在天际线上晕染交融,仿佛这片大地连同天空一起,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地狱的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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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的余晖斜射在战场上散落的断裂兵器、扭曲破碎的甲胄碎片和那些或圆睁、或破碎、死不瞑目的眼球上,折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晕,每一片反光都像是一块破碎的冥界之门残片。
硝烟尚未散尽,混杂着尸体燃烧的青烟和尘土,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厚重、呛人的尸布,笼罩着这片被死亡彻底犁过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几乎凝结成块的血腥气,浓稠得直往鼻腔和喉咙深处钻,令人作呕;
皮肉毛发被火焰反复舔舐后的焦糊恶臭,带着一股特殊的油腻感,钻进肺里便引发阵阵痉挛;
金属在高温灼烧和滚烫血液侵蚀下生出的、带着铁锈特有的腥锈气息,冰冷刺鼻;
还有一种更为隐秘、一旦察觉便挥之不去的甜腻气味——那是大量内脏破裂、内容物渗出后特有的、带着腐朽前兆的死亡气息。
这股混合而成的死亡之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有无数细微绝望的颗粒黏附在喉咙和气管上,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对抗着这片天地的无形重压。
张巡端坐于他那匹神骏非凡、通体如墨的踏雪乌骓之上,冰冷沉重的明光铠覆盖着他挺拔的身躯。
经历了整日的血火鏖战,这套闪耀着皇家威严的铠甲此刻已是污迹斑斑,原本光可鉴人的甲片被溅射的血浆、喷射的脑髓、飞扬的泥土和汗水混合而成的污垢彻底掩盖,在残阳下只能反射出黯淡的、仿佛被一层厚厚血污完全蒙蔽的微弱冷光。
他脸上亦是如此,血污、汗水、硝尘混合成一片黑红的泥垢,完全掩盖了他原本清癯儒雅的面容轮廓,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千年寒潭,又锐利如苍空巨鹰,此刻正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这片尸骸遍野、断肢残躯堆积如山的炼狱场。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折断的刀枪剑戟,是破碎的盾牌头盔,是被掏空内脏的狰狞马尸,是人马分离、器官外露的可怖景象,是如杂草般铺满大地的各种姿态的僵硬躯体——有俯卧在地背上插满箭矢的,有仰面朝天胸膛被洞穿的,有四肢扭曲抱在一起的,甚至有不完整的肢体和头颅散落各处。
战场的喧嚣正在快速平息,如同退潮后露出的嶙峋礁石,只剩下唐军士兵劫后余生粗重如风箱般、还带着剧烈颤抖的喘息声;
伤兵们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或是痛到极点反而变成压抑低沉、断断续续的呻吟;
收缴战利品时金属碰撞发出的刺耳脆响,这声音此刻显得尤为不协调,却又冰冷地提示着胜利的存在;
还有那些失去主人的战马,它们或是依偎在主人尸体旁,或是孤独地徘徊在血泊边缘,发出阵阵悲怆的、悠长如呜咽的长嘶,声声催人断肠。
“大——帅——!!!”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划破了这片沉重压抑的寂静。
一名满身血污、头盔歪斜地扣在头上几乎遮住一只眼睛的传令兵,几乎是滚下马鞍,踉跄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粘稠的血泥,冲到张巡马前数步才勉强停住。
他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声音因长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中咆哮而彻底劈裂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尚未褪尽的、手刃敌人后的浓烈煞气,仿佛刚从血海里捞出:
“大捷!大捷啊!天大的捷报!吐蕃残部彻底…彻底溃散!被咱们杀怕了,杀破了胆了!扎西部那帮狗娘养的轻骑跑得最快,简直像是被恶鬼撵着屁股,还他娘的裹挟了后头压阵督战的援军,自己人冲自己人,全他娘的乱了套了!跟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互相践踏着往后跑!咱们的轻骑弟兄们正追着他们屁股砍呢!那才叫一个痛快!斩获无算…斩获无算啊大帅!砍瓜切菜,宰羊杀鸡一样!”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仿佛要将那血腥追击的场面具现化。
张巡端坐马背,身形纹丝不动,如同古寺中一尊凝固的石像,连发丝都仿佛静止在铁流般凝固的血色夕阳里。
只有握着缰绳的手指,在乌黑油亮的皮革上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他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沉沉扫视着远方的战场烟尘,声音沉稳如山岳般压住了传令兵的狂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喉咙被粗粝砂纸反复打磨过的沙哑,如同一阵裹挟着冰粒的寒风:
“嗯。本帅知晓了。传令各追击部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传令兵的耳中:“穷寇莫追三十里!给本帅停下!谨防有诈!吐蕃素来诡诈,小心其在乱中设伏,反咬一口!”
“传令:驱散俘虏溃兵为第一要务!尽最大可能抓活的!缴获装备!保全我军轻骑有生力量,不得无谓折损!尤其盯紧扎西那支轻骑!此獠狡猾如狐,惯用金蝉脱壳、诈败诱敌之计!追出十里若地形不利,立刻回转!任何人不得踏入西面那片乱石沟壑半步!那是绝地,进去了就是活靶子!”
小主,
他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西面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乱石嶙峋,正是轻骑设伏的天然陷阱,扎西部此刻的仓皇溃退,未必不是陷阱的一部分。
“得…得令!” 传令兵眼中那因追击酣畅而燃起的火焰瞬间黯淡了一瞬,脸上飞掠过一丝不甘——多好的扩大战果的机会啊!
但军令如铁如山,多年跟随大帅形成的铁律早已刻入骨髓。
他猛地抱拳,右拳狠狠砸在左胸甲胄上,“噗”的一声闷响后,立刻翻身,矫健地跃上旁边一名士兵牵过来的战马,狠狠地一夹马腹,用嘶哑的喉咙吼道:“大帅军令!各队止步!穷寇莫追三十里!不得深入乱石沟!”
战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溅起大片暗红的泥浆血水,向着追击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敲打在死寂的战场上,带着一种急迫的节奏。
张巡的目光,如同战场上最精准、最冰冷的探针,缓缓地从追击扬起的烟尘上移开,转向了整片磨盘原最核心、厮杀最惨烈、尸骸堆积如山的区域。
那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重,血腥气浓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仿佛连硝烟都畏惧那里的惨烈,而不敢轻易飘散。
在那里,一个如同从岩浆血海中爬出的血色巨人,正如同亘古磐石,巍然屹立在由层层叠叠的敌我尸首铺就的猩红地毯上!正是雷万春!
这位陌刀营的统领,此刻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皮肤是原本的颜色。
黑红凝结的血痂覆盖了他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厚实的板甲缝隙里都在往下滴淌着粘稠的暗红液体。
他左手拄着他那柄令整个战场都为之胆寒的巨型陌刀。
陌刀已不再是平日里那寒光凛凛、能映照出人影的凶器。
接近六尺长、一掌多宽的沉重刀身,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翻卷豁口,如同被饥饿野兽啃噬过的巨骨。
原本锋锐无匹的刃口上,挂着凝固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碎肉块、黏连着森白或暗红的骨渣,厚厚的暗褐色血浆如同污秽的漆层彻底覆盖了刀身的大半,甚至刀背的倒钩上,还挂着几缕不知是人是马的毛发,在凄凉的晚风中微微飘动。
他脚下,横陈着一具被残忍劈开近半的巨大躯体——那是吐蕃悍将巴图鲁那匹通体漆黑、雄骏非凡的西域大宛战马。
此刻,胸腔被巨力从马颈开始斜劈至腰腹,巨大的创口狰狞外翻,粉红色的内脏、缠绕的肠子和猩红泛白的肉块混合着大量的血浆,如同被暴力的孩子倾倒的垃圾,流淌了一地,形成一片散发着浓郁脏器腥气的沼泽。
巨大的马头还相对完整地歪在一边,一双曾经神骏的大眼圆睁着,失去了所有光彩,口鼻处溢出的鲜血混合着白沫。
在这令人作呕的肉糜沼泽旁边,巴图鲁本人则被数道浸透了鲜血、坚韧无比的牛皮索捆得结结实实,像一头被捕获、随时待宰的庞然野牛。
这位曾经在高原上纵横驰骋、以骁勇暴烈着称的吐蕃悍将,此刻面如金箔,布满高原红的厚脸上血色尽失,眼白因惊恐和剧痛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失焦,失去了所有狂傲的光彩。
他粗壮的右臂以一种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诡异角度向内扭曲着,肘关节反折的骨茬刺破了皮甲,露出惨白染红的一角,显然是被无可抗拒的巨力硬生生砸断!
“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雷万春猛地仰天狂笑,笑声如同九天滚雷,震得周围空气都在嗡嗡作响,也震得附近几个同样血污满身、拄着断裂或卷刃陌刀勉强支撑不倒的陌刀手浑身一颤,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些陌刀营的将士,个个如同刚从地狱最深处的血池里捞出来,厚重的双层精锻板甲上布满了无数斧痕、矛印、凹坑和箭孔,深一些的凹陷处,甚至能看到里面被砸扁了的护甲内衬织物纤维和从中渗出的、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血浆。
人人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每一次喘息都如同老旧破损的风箱在嘶吼,带着胸腔破裂般的杂音和血沫的泡泡破裂声。
然而,透过那被血污糊住、仅剩些许缝隙的面甲,露出的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却如同濒死的灰烬中骤然复燃的野火,燃烧着对生还的无限渴望、对惨烈战斗后幸存下来的狂喜,和对这来之不易胜利的烈火般炽热的光芒!
“大——帅!”雷万春声若洪钟,巨大的肺活量支撑着他近乎咆哮的呼喊,震得近处几个受伤较轻的士兵耳膜嗡嗡作响。
他那蒲扇般布满血痂和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陌刀那血迹斑斑的刀柄尾端,“嘭”的一声闷响,震得沉重的刀身发出低沉哀鸣般的嗡鸣,附着的血珠被震得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您看!这贼酋活蹦乱跳的抓到了!这狼崽子咋处置?要不要俺老雷现在就一刀劈开他那狗脑壳!”
雷万春用他那硕大的、沾满脑浆和泥垢的战靴鞋底踩住巴图鲁挣扎的身体,指着地上那张恐惧扭曲的肥脸,唾沫星子混着血沫横飞,声如霹雳,“用他那颗狗头,给咱们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们祭酒!让他们在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小主,
他作势就要从泥泞中拔出那柄沉重的陌刀,沉重的刀尖拖过混合着血肉骨渣的烂泥,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地上的巴图鲁虽不懂汉语,但从那手势和语气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被反绑的躯体剧烈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兽般的“嗬嗬”声,绝望地看着那柄曾将他战马劈开的凶器再次举起。
“住——手!”
张巡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股瞬间冻结空气的凛然威严,如同三九寒天的冰凌刺入滚烫的沸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所有的嘈杂、雷万春的怒吼和巴图鲁的嘶嚎。
他轻轻一磕马腹,踏雪乌骓迈着平稳而沉重的步伐,缓缓踱步上前,碗口大的铁蹄踏在粘稠的血泥上,发出“噗嗤…噗嗤…”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众人心上。
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一般落在巴图鲁满是血污和绝望的脸上,毫无一丝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送入熔炉重新锻造的铁器,而非一个活生生的、曾令敌人胆寒的生命。
“此人,”张巡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数字,“乃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座下第一莽夫,也是他最信任的猎犬,真正的左膀右臂。”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雷万春因激动和失血而更加赤红的脸庞,“擒获此獠的价值,远胜于在此时此地砍下他那颗……只会加速腐烂的头颅。”
此人是打开吐蕃堡垒的钥匙!赤德祖赞性情暴烈偏执,倚重亲信,巴图鲁一脉在吐蕃贵族中势力盘根错节。
活口!必须保他活口!押回长安,是震慑赤德祖赞最响亮的战鼓,挫其锐气,长我大唐天威!
他是未来和谈桌上最重的砝码,能逼吐蕃让出多少血肉!更何况……此獠身居高位,吐蕃近两年兵力调动部署、粮秣储备要点、各部之间的矛盾……这一切价值连城的情报,都封存在他那颗脑袋里!
一刀杀了?愚蠢!那是用价值连城的金矿换一把生锈的铁刀!留着他,喘着气,活着带回长安!让陛下的有司去敲开他的嘴!
让吐蕃人寝食难安,让赤德祖赞尝尝失去臂膀的滋味!这才是真正的胜利果实!比一万颗普通吐蕃卒的首级都沉!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流在张巡心中奔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巴图鲁并非只是一个莽夫,他是连接吐蕃王庭与吐蕃军事贵族的关键节点,掌握着诸多机密。
杀了他,顶多是砍掉了赤德祖赞的一根锋利指甲;生擒他,则是斩断了他的一条臂膀,并且能从断臂的血肉里挖出赤德祖赞的筋骨脉络!
“押下去!”张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逆的千钧之力,“严加看管!派双岗,三岗!捆扎结实了!嘴巴堵严!军医——过来!”他手指点向一旁匆匆跑来、脸上还沾着别人血迹的军医官,“给他止血!用最好的金疮药!接上他的断骨!吊住他的命!用参汤吊也给我吊住!听好了!”
他目光骤然锐利如针,死死钉在军医眼中,“此人若有任何闪失,无论是伤重不治还是被人暗害,本帅唯你是问!你,”他转而盯着负责押解的校尉,“还有你们所有人!他的命就是你们的命!他的生死,自有陛下——圣裁!”
最后一句,如同泰山压顶,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森冷的杀意,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私下复仇念头彻底碾碎。
“喏!”负责的校尉和军医同时凛然应命,心头一片冰凉,如同被浸入腊月的冰河。
立刻便有数名魁梧的军士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不断挣扎呜咽的巴图鲁从血泥中拖起,毫不怜惜地架走。
雷万春悻悻地收回那只即将拔刀的大手,巨大而笨拙地在甲裙上擦了擦,似乎想擦掉某种无形的污秽,瓮声瓮气地嘟囔着,口水喷溅:“便宜这狗入的狼崽子了!让他再多喘几天气!哼!”
随即,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公牛般的大眼却又亮了起来,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原始的狂热情感。
他粗糙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敌人的皮肉组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胸前那厚实板甲上一道深达半寸、几乎将护心镜从中劈开的恐怖斧痕!
边缘的甲叶向内翻卷变形,留下一个狰狞的凹陷。
接着他又摸向左肩甲胄那更惨不忍睹的部分:一道更粗更深、由巴图鲁临死反扑的重兵器(很可能是其标志性的重型狼牙棒)猛力砸击造成的巨大裂痕贯穿了多层甲叶,使得板甲像破碎的蛋壳般深陷下去,边缘渗出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如同丑陋的疤痕,与甲胄冰冷坚硬的金属彻底融为一体。
“不过大帅,您瞧瞧!”雷万春的声音因激动而高亢、颤抖,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看看咱这陌刀营的娃子们!真他娘的是用昆仑山的铁水浇出来的!是铁打的天神下凡!”
他用力捶了一下胸甲,发出沉闷的“哐”声,“七百人!就他妈的七百条汉子!”他猛地伸出粗大的手指,狠狠指向身后那片尸山血海,“硬生生!像楔子钉进朽木一样,把扎西和他那狗腿子巴图鲁的上万军阵,从最厚实最硬的脑袋顶上,硬凿穿了!凿透了!把他妈整个吐蕃人的肠肠肚肚都给凿出来,糊了他自己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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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响彻这小小的区域,试图唤回刚才的热血沸腾。
他的眼神在狂热背后掠过一丝浓烈的、劫后余生的后怕,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过心脏。
雷万春心中暗想:侥幸!侥幸啊!若非天工之城用那种闻所未闻的叠打锻钢法弄出这该死的厚甲……硬!真他娘的硬!
步跋子的巨斧砍上来,老子都听见火星子了!那矛阵戳过来,像撞到了铁墙上!换做往年咱们那身札甲……呸!早被那群饿狼啃得渣都不剩了!
还有这陌刀……百炼精钢,真是神了!可……刚才最后那一下……要劈巴图鲁这头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嘶……左肩膀……真他娘的疼起来了……刚才那一下好像砸碎了……
想到这里,雷万春那只抚摸伤处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额角豆大的汗珠混杂着血水滚落下来,巨大的身躯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全靠那柄深深插在泥泞里的陌刀支撑。
“陌刀所至,人马俱碎……”张巡轻声重复着这八个字。
这简单朴素的八个字,在今日这场铁与血的验证后,注定将响彻大唐疆域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令敌人胆寒、让国人振奋的战歌箴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雷万春身后那些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沉默如山的陌刀手们。
他们许多人正用那双布满血口和老茧的手,拄着几乎与自己身高等高的陌刀作为拐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刺耳的拉风箱声和明显的血沫喷溅音。
汗水混合着血水,如同无数条暗红的小溪,从他们被血污糊住的面甲缝隙里,从甲叶的连接间隙处,不停地流淌下来,汇入脚下那片污浊不堪的血泥之中。
这一战,陌刀营顶在刀尖之上,以血肉为墙,立下扭转乾坤的奇功。
但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代价……张巡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这群铁血汉子中搜寻。
那些熟悉的、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年轻面孔……王家的三小子……李校尉……刘伍长……都消失了,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泥泞里。
剩下屹立着的,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狰狞的伤痕和甲片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连雷万春这铁打的巨人都明显气息虚浮了。
张巡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凉的巨手攥紧,猛地向无底深渊沉去,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巨大的胜利喜悦被惨烈的牺牲冲刷得荡然无存。
“万春,”张巡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冷硬如金铁交击,“立刻!清点陌刀营伤亡!优先组织军医,救治重伤员!所有阵亡将士的遗骸……”
他顿了一下,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悲伤短暂按下,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狠狠砸在空气中,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务必寻回!要……擦干净他们的脸!要找到属于他们的、哪怕是半块残破的身份牌!要妥善收敛!一具……都不能落下!一个……都不能少!”
“一个都不能少!” 这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缝吐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鲜血淋漓的分量,不容任何人质疑。
“喏!”提到伤亡名单,雷万春脸上那如同血色残阳般的亢奋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余下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的悲恸和一种让人心悸的阴冷肃杀。
他猛地转身,左脚脚踝扭伤的剧痛和左肩突然爆发的撕扯痛让他巨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脸颊肌肉扭曲。
但他仿佛毫无所觉,用他那标志性的、能震碎人耳膜的大嗓门,如同平地炸响一声焦雷,向着所有幸存的陌刀手吼道:
“陌刀营——!都给老子听仔细了!”声浪滚过寂静的尸山,激起回响。
“没咽气的,喘粗气的!都他娘别给老子装死!看看你左边!昨天还跟你抢肉吃的兄弟在哪?!看看你右边!昨晚上给你掖被角的伍长在哪?!活着的!相互搭把手!抬到那边医官那里去!手脚给老子轻点!那是兄弟!不是死狗!重伤的!谁都不许放弃!拿咱自己命换也要吊着他们的命!”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撕裂般刺耳的嘶哑,眼眶猛地红了:“死了的……”
喉咙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堵住,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下一秒却爆发出更加震撼天地、如同狮吼般的咆哮:
“给老子!背——回——来!!”这声音在尸山血海上空炸开,带着撕裂喉咙的血气。
“擦干净他们的脸!记住他们的名字!咱们陌刀营的兄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他娘的不准落下!少一个!老子亲自去阎王殿里抢回来!”
沉重的、带着铁靴撞击血泥的铿锵脚步声,再次在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响起。
不再是冲锋陷阵时的无畏果决,而是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气氛。
士兵们沉默地弯腰,小心翼翼地从狰狞的尸堆中,从断裂的车辕下,从凝固的血泊里,仔细地翻找、辨认着同袍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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