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此言差矣!”褚飞燕终究还是咬牙反驳,但语气已不似先前激烈,“岂能因敌强我弱便畏缩不前?大道之行,必有牺牲!为这至公之世,纵死何妨?我太平道众皆怀必死之心,方能感天动地,成就伟业!苟且偷生,岂是我辈所为?”他的理想主义依旧炽热,却带上了一丝悲壮的色彩。
张牛角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厚重,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飞燕师弟,勇武可嘉。但大师兄之忧,并非怯懦。师尊,东方师兄所言…亦不无道理。我等起义,本为救民于水火。若征战本身即成更大的水火,令万民更陷涂炭,是否…是否应更重策略,而非一味硬撼?或应更注重在已控之地,真正力行我教仁政教义,收拢民心,巩固根基,使百姓真心拥护,如此,方为长久之计,亦合我教‘致太平’之根本。”他提出了另一种思路,更务实,更注重建设与民心。
一直沉默的玄音先生,此时忽然轻拨琴弦,“鹤唳”琴发出一声空灵缥缈、如孤鹤掠空般的单音,奇异地抚平了殿内躁动的气息。她声音透过轻纱传来,清冷如冰泉滴落玉盘:“道法自然,阴阳消长。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师尊欲以霹雳手段破旧立新,然破之之力,需足以护持新生为前提。若破尽而无力立,则天下板荡,万物凋零,生灵更苦,恐非天道本意。大师兄见血而疑道,是仁心未泯;二师兄欲固本培元,是远见卓识;三师弟一往无前,是赤子勇毅。皆为我道宝贵之性灵。然大道如天,覆载万物,化育万千,或…未必只有雷霆暴雨一途?”她的话语充满玄机,引人深思,暗示着或许存在更契合“道”的、不那么惨烈的方式。
三位弟子的争论,清晰地展现了太平道内部日益显现的分歧:东方咏基于亲身经历产生的深刻质疑与人道反思,张牛角基于现实考虑的务实主义与仁厚理念,褚飞燕充满青春热血与牺牲精神的理想主义,以及玄音先生超然物外、直指大道的智慧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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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角听着弟子们的争论,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更深沉的忧虑与无奈。他缓缓道:“尔等所言,皆有其理。牛角之仁,飞燕之勇,玄音之智,咏儿之惑…皆是我道宝贵之物,亦是为师…心中常有的争战。”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人能解的沉重与宿命感,“然,时也,势也。开弓已无回头箭。我等已点燃这燎原之火,汉室朝廷、天下豪强,岂会容我等从容建设‘地上道国’?唯有以战止战,打出一片清平天地,方能有机会真正践行我等理想。”
他看向跪地的东方咏,目光深邃而疲惫:“咏儿,你之心惑,源于仁念,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与理想的偏差,为师…不怪你。反而…欣慰你保有这份赤子之心。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这罪孽,这血腥,这万千业力…为师愿一肩担之。待他日太平降临,若天道责罚,我张角一人承受便是,与尔等无关。”他的话语中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牺牲与孤独。
“师尊!”东方咏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水汹涌而出。恩师的理解与担当,比他想象中的斥责更让他心痛万分。
张角疲惫地摆摆手,仿佛耗尽了力气:“你且下去休息吧。静思己道。去留…皆由你心。无论你作何选择,你永远是我张角的弟子。”他没有强迫,没有斥责,只有无尽的宽容与悲悯,这反而让东方咏心中的挣扎与痛苦达到了顶点。
东方咏最终对着张角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踉跄着站起身,失魂落魄地退出大殿。他的背影充满了无法化解的矛盾与迷茫。
而殿内,关于道路、关于代价、关于理想与现实的血腥拷问,虽因张角的最终定调而暂时平息,却已如尖锐的种子,深深埋入每个人心中。
张角的目光掠过敦厚的张牛角、激扬的褚飞燕、沉默的玄音先生,最终望向殿外沉沉的、仿佛预示着更大风暴的夜空。他知道,太平道面临的,不仅是外部的强敌环伺,更有内部这因残酷现实而日益撕裂的信念。他那“地上道国”的理想,究竟该如何才能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走出一条真正的生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而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