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的水气越来越重,一阵阵席卷而来。仁王伫立在那里,往事也随之翻涌。
他忆起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个戏园子前面,荷里活的戏码刚刚流传到粤,是以戏院里不仅仅是唱戏,还出演话剧,播放黑胶带的片子。那个时候仁王刚从内陆出来,初来乍到,还没听过电影这个新鲜泊来词,只知道戏院生意火爆,社团占了股份,遭到别个帮派的嫉恨,是以夜夜都要有人去镇场子。他由小弟领着一路上走马观花,只觉灯市如昼,彩光琉璃,真是个繁华都市不夜城。待走到砌满绣花的小牌楼前,远远就望见两个人站在那里,夜风中,衣衫的一角微微摆动。
等到那两人转过身来,仁王着实吃了一惊。但见一个白衣素服,容颜如玉,一个青衫翩然,目若朗星。实在没想到,在这里镇场子的,居然是这么两个斯文俊秀的人物。
听到小弟通报引见,那青衣之人就在万千灯火中微微侧头,对他笑了笑。
世界霎时静一静。仁王觉得那款派气度,不像来厮杀血斗的,倒像是手执书卷,趁此良辰,来秉烛夜谈的。
后来熟悉了,仁王才知道,那人无论走到那里,在何种境况下都是那副模样。幸村后来时常磕着扇子打趣,说柳生若是早生百年,那定是要红衣簪花,做状元郎的。
仁王来之前是打着注意要在社团里出人头地的。来了之后,才知道社团中藏龙卧虎。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论才华还是学识,柳生抑或幸村,那都是和自己有云泥之别,让人心生羞惭。他出身不好,小时候受过很多的苦。最穷的时候,天天蹲在店铺外,等人倒出来的残羹冷炙,老板心情极好的时候,会派给包子,用扔的,有个名目,叫做肉包子打狗,看一群人哄抢,然后图个乐子。那眼光既残酷又戏虐。雪白的包子在泥地里滚了几滚,拿起来,仍要拼了命往肚子里塞。仁王一直都记得那个目光,他更记得那种饿狠了的滋味,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再不会让人用同样的眼光看待他。进入社团之后,老一辈并没有看好他。后来他把什么都当作那个包子般去争,他要所有人都重视他。他一定要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强。为此他在所不惜。他也一直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不是的,他所看重的,或者以为自己看重的,在别人心里从来就没重要过。
仁王想着,那个时候,那个人布衣青衫,站在那里对他微微一笑,言道,这个话事人的位置,你若想做,便来做。到现在仁王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而是柳生的真心话。那时他却以为自己已经被猜忌和提防,以为这是一句试探的话。于是他表面装做谦恭,暗地里却陷柳生于不义。
是的,是他设计陷害柳生,在那次出警行动中突然发难,使得柳生不得不离开社团。可他没想到柳生会再回来。他以为柳生回来是要向他发难。于是他在社团里安排了七八个好手。幸村已去,柳生是唯一能阻碍他的人。那个时候仁王不要任何人阻碍他,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并且要一击即中。七八个人将柳生团团围住。那一天的情形,在脑海里始终清晰如昨。冲天的火光里,到处都是人声以及杀伐声,那个人一袭青衫在风中飘摇。最后有东西飞溅出来,那鲜红的色泽像火焰一样灼人。仁王知道那是鲜血,他不知道柳生究竟为何还不离去,难道昔日兄弟,真要在此夜分个胜负,不死不休。但是仁王知道他过不来,周围全部都是自己的人。到最后柳生似乎也终于明白了这个事实。他停下来。两个人隔着憧憧人影互望,隔得那么远,仁王不知道柳生要对他讲什么。即便是讲,也是听不见的。四周都是火焰噼扑和建筑物倾颓的声音。但柳生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讲。也不知到底隔了多久,站在彼端的人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在熊熊的火光中一个旋身,向远处而去。没有再回头。最后那个目光仁王永远也忘记不了,午夜梦回总是想起。那一天他站在火光中,紧紧攥住拳头,他一直喜欢踏实牢靠握在手里的感觉。可不知为何,许是因为那冲天的火光,许是因为满手的血迹,成就感打一开始就减半,近几年更是逐年锐减。这些年他应有尽有,当年所有想望的已全然握在手中。他却经常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从前的事,时间隔得越久,反而越清晰,历历在目。
直到今时今日,他终于明白柳生那最后一眼的真正含义。若是从前谁和他讲这些,他都听不进去,也不会相信。仁王慢慢俯首,摊开掌心,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寻,却原来所有的缘分,都早被他亲自折在手里。
真田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其实我们从来和你,都是一样的。”
真田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甚至幸村和柳生也都不是,他说:“但就只有你总是将什么都记得这么牢,看得那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