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弟弟,简直就是另一个我。”既然他这样说了,契亚拉就禁不住去想象他家小兄弟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那仿佛就是鲁滨逊年少的时光:同样的白皙面庞,同样的海鸥翅膀般的浓眉,还有同样的固执己见。她隐隐地觉得,小鬼的个头一定还很瘦小,而鲁滨逊当年也应该是这样……
女性往往如此,只要她对某个男人付出过一丝一毫的眷恋,根深蒂固的天然母性就会在她的心底悄悄氤氲开来。即使他比她更年长、更有力、更富于责任感,她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天真懵懂、弱小无助的时候,那时她将伸开自己纤细的臂膀去保护他、怜惜他……
鲁滨逊不知道,鲁滨逊的“小妹妹”也不知道:在物质生活最为艰难的这个冬天,彼得就像春天里的一棵小橡树似的,飞快地长高了。肩背慢慢变得宽阔起来,脸庞不知不觉地褪掉了孩童的圆润,一双也粗眉愈发浓重。眼看着他就要满十五岁,如果他能照照镜子,彼得就能觉察到,自己的模样越来越像哥哥了。
他的声音曾经那样嘹亮和欣喜,回荡在游击队的每一个角落。如今他总是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而这连他自己一开始都不能理解。
“很正常。”副旅长说,“男孩子长到十来岁,都会有一段寡言少语的时间。过后该是个话篓子还是个话篓子,该是个闷葫芦还是个闷葫芦!”
彼得从副旅长那里得到了一支步枪。他首次投身战斗,就击毙了一个德国兵。事后,他对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嫌恶,在一株松树下独自靠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从前他无数次梦想过白刃见血的时刻,还埋怨过亚瑟不肯向他描述西班牙战场呢……
然而即使杀了人,他也还得继续学习。这边放下步枪,那边他就拿起了铅笔。
这一天安排的是数学课。在娜塔莎面前,他魂不守舍地发着抖——唉,他靠着松树坐了那么久,本以为已经缓过劲来了……倒是娜塔莎主动安慰他,这简直让他受宠若惊。在她面前,他或许还保留着小男孩对大姑娘的向往。然而他矜持起来了。
“习惯了就好了。”她轻轻地说,“我第一次杀人时也这样,那会儿我十七岁,从法西斯活埋的墓坑里爬出来,逃亡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你是开枪打死了他吗?”
“是的,开——开枪。”彼得开口的时候,觉得上牙打着下牙。那个德国兵向着侧面倒下去的影像,仿佛还在他眼前晃悠。
“我是用石头……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过后我跑到河边,一个劲儿洗呀,洗呀……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我感觉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她的声音淡漠而平静。她的亚麻花一样碧蓝的眼睛并不望着他,而是越过白雪茫茫的山岗,望向一去不复返的少女时代:“没有谁是生来就要杀人的……”
没有谁是生来就要杀人的,这不是女性的本份。但是在战争的年月,一切总会习惯的,一切总会过去的。后来,娜塔莎不再颤栗,不再哭泣。每结果掉一个生命,她总要想一想远在故乡莫斯科的妈妈。妈妈是唯一有资格指责她和原谅她的人。“妈妈”——这个词不是为了剥夺生命,而是因为赋予生命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