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瞎吹去吧,蠢货费里。”罗维诺心里暗想,一边却颇为受用地听着大学生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作为回答,他随口诌了几个从前在旧杂志上看过的冒险故事。这瞎话编得那么天衣无缝,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就这样走?回山上去?”当罗维诺夹在这群嬉皮笑脸的大学生中间,顺顺当当地混出了米兰城的时候,费里西安诺才不安地问道。

“不可能有别的去处!”罗维诺一字一句地回答,算来他下山已经有整整一星期了,回去后必定有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三人指挥小组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反复甄别,以免回来的是一个叛变了的密探。即使通过了甄别,那个叫基尔伯特的鬼东西也一定要拿他来取笑一番。呸,基尔没准儿正和那位迷人的吉卜赛女郎调情呢,大概安东现在也是这样对娜塔莎的,罗维诺简直都想象得出来。就像那些恶俗的历险小说中写过的那样,四方漂泊的骑士上刀山下火海,却始终把意中人绣的荷包带在身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非但不能算不愉快,反而会是一段浪漫的传奇。譬如弗朗西斯就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我拿天上的所有星星跟你赌咒发誓!”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他忽然大声地说。

“你没事吧,老哥?”费里西安诺担心地望着他,“代我向爷爷奶奶问好……对了,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不是从来没到米兰看过我吗?怎么就找到我这儿了?”

罗维诺忽然难得温柔地笑了。执行地下联络任务的时候,他也曾到过米兰。那次他特地打听了大学的地址,逛遍了每一座教学楼和每一座宿舍楼,只为了悄悄地看一看,自己的孪生兄弟过着怎样的生活。当然,这些为什么要和费里说呢?

“要活着,老哥!”告别的时候,费里西安诺忽然以超乎寻常的力量握住了他的手,“我们战后见!”

……当收割过了的田野在他脚下伸向蔚蓝的亚平宁时,罗维诺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一星期以前,安东和基尔就是沿着这条路离开米兰,往山中去的。

对于那些熟悉群山的人来说,比利牛斯就是比利牛斯,阿尔卑斯就是阿尔卑斯,亚平宁就是亚平宁,就像三个性格迥异的友伴。但倘若一个人生来就是海的儿子,只消一滴海水浸入舌尖,他就会知道这是爱尔兰海、比斯开湾还是地中海。“英格兰有条河叫默西河,默西河边有个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住着个鲁滨逊。”每当人们给小孩子讲《鲁滨逊漂流记》的时候,总是这样开始的。

英格兰有条河叫默西河,默西河边有个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住着个亚瑟·柯克兰。利物浦是爹,默西河是娘,孩子们就从默西河口起锚远航,并不告诉爹娘自己是否回来。

“地中海比不得爱尔兰海,就像热那亚比不上利物浦。”如今,顶替着施马霍尔先生的身份,在德军治下的热那亚造船厂担任技术顾问的亚瑟·柯克兰,每一次散步到海边的时候,都会高傲地想。即使是现在,他为小彼得已经太久没来接头而担心的时候。

这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城防司令部的请柬,邀他参加次日——十月十九日夜晚举行的宴会,欢迎调至热那亚的冯·菲尔森将军。

“那就去吧。”他对自己说,“可就算探听到了些什么,又告诉谁呢?”

第14章

《蓝色多瑙河》舞曲像一位优雅的贵妇人,在军官们的宴会大厅里翩翩游曳。正牌的施马霍尔先生也许喜欢这一套,可这位冒名顶替者并不待见古典音乐。他能将上流社会的种种举止规范运用裕如,然而在那绅士皮囊的内里,却深藏着一颗莽汉的心。港口的汽笛永不止歇,这就是他的摇篮曲;安菲尔德球场的呼喊永不止歇,粗野的球迷小调就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歌。长大后他规规矩矩地念过不少书,但是无论怎样的教养,都休想磨去骨子里那点水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