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义军孤悬大漠近两百年,对朝廷情形都是道听途说,但张氏以忠孝传家,张仲曜心目当中的朝廷和皇帝必然是极其英明神武,只要自己殿上请援,必然会挽救河西父老于水火之中,更何况下午在校阅场上看到朝廷兵力雄厚,军威不凡。可是朝廷官家居然连考虑都欠奉,直接将援军事情给推搪过去。他乃是心思剔透之人,赵光义说话时的语气脸色都看在眼中,不欲在河西平生事端之心昭然若揭。
张仲曜就被这般横躺在床上,死盯着绢织的帐顶出神,安思道叫他出去吃晚饭被他斥退。屋里的油灯烧干了,忽地一声熄灭,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张仲曜仍然睁着眼睛,仿佛看透这漆黑的空气,整夜无眠。
第二日,安思道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他已听西驿官员说起公子昨日面君请援被拒之事,见张仲曜双眼布满血丝,大声道:“公子,请用早饭!”
张仲曜抬头,有些茫然地挥挥手。他不过才二十许,虽说文武双全,在河西军中历练甚多,也曾斩杀过不少马贼胡酋,但世家子出身,甚少经历挫折,且性子固执,一心仰慕以河西十一州归朝廷的先祖张议潮。此番被朝廷拒绝,恍如长期以来信仰的一根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几乎将他砸个粉碎。
“朝廷不发救兵便罢,我河西归义军天生天养,怕过谁来!公子何必糟践自家身体。”
安思道年近四十,张仲曜乃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他似乎神不守舍,安思道也不顾上下尊卑,大声道:“吾河西归义军建镇两百年,从前唐到大宋,中原经历六朝,朝廷何时发过援兵?吾等还不是撑过来了!公子何必自苦。”
他话中未说的是,若不是中原安史之乱,朝廷将安西都护府、河西陇右精锐子弟尽数调回中原,吐蕃、回鹘人又怎能轻易进入河西,这些怨言长久以来都在河西归义军下层传播,只不敢在张仲曜这等一心效忠朝廷的世家子弟面前提起。
张仲曜摆摆手道:“你不懂的,两百年来,中原虽然纷乱,胡人又何尝不是内斗频繁?眼下中原已定,四方胡人中也出了好些个枭雄,待得他们收拾各部整齐,合力来攻,归义军必然力小难支。如若朝廷不发援兵,吾恐不出二十年,世上便无归义军。”
他想了整夜,思虑颇深,安思道既然搭上话,他便一气说了下来,“吾观朝廷国策,以收复燕云为首重,可那辽国岂是好相与的,即便收复了燕云,辽国必不肯与国朝干休,朝廷禁军,大半要放在幽燕之地与北国对峙,难有余力驰援河西。更坏的情形是,燕云未复,朝廷与辽国却结成死敌,数十万禁军便长年累月的要屯驻在冀北平原,防备辽人骑兵纵横驰骋。”
“难道以朝廷禁军之盛,无法将辽国一举击溃吗?”
安思道问道。
张仲曜摇摇头,叹道:“朝廷收复燕云尚且有望,平灭辽国却绝无可能。中原少马,骑兵不力,燕云以北都是骑兵纵横之地,辽人要战便战,不胜则跑,而禁军以步卒为主,胜不能歼敌,败则必死。唯有先行巩固河西、河套根本之地,训练出强大骑军,方能一举击灭辽国。”
他想了一想,觉得这话说得太满,又道:“即便如此,以前唐之盛,尚不能完全压制契丹,可见其种族兴盛,国朝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难啊。”
他顿了一顿,又道:“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朝廷既然决意对辽国用兵,那就必然与西虏和戎,吾河西数十万军兵百姓,怕是已成弃子。”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盘旋整夜,现在说了出来,脸色也好许多。